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緩緩蓋住滬上的屋頂。蘇曼殊站在蘇州河碼頭的石階上,看著船工們將最后一盞花燈搬上船。這盞燈比別處的都大些,畫著“岳母刺字”的圖案,燈架里藏著三支手槍和二十發(fā)子彈——是老陳托人從租界弄來的,要送去給城郊的游擊隊。
“燈芯草浸足了煤油,”阿福蹲在船尾系纜繩,手指纏著浸了桐油的棉線,“等會兒放燈時,我會讓這盞‘岳母燈’漂在最前面,日本人最愛查顯眼的東西,正好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他的袖口沾著顏料,是今早畫燈時蹭上的,紅色的“精忠報國”四個字,在暮色里像未干的血。
蘇曼殊摸了摸腰間的懷表,表蓋內側貼著張極小的河道圖,用朱砂標著三處淺灘——那是巡邏艇過不去的地方?!靶鐣r整,煙花會從法租界的鐘樓升起,”他壓低聲音,“日本人聽到動靜,必定會去那邊增兵,你們趁機拐進第三條支流,那里有兄弟接應?!?/p>
碼頭的風帶著水汽,吹得花燈上的流蘇輕輕打顫。蘇曼殊忽然注意到阿福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動——這孩子自小沒了爹娘,是靠著城隍廟的香火長大的,總說“這城要是沒了,我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大師,您看那艘巡邏艇。”阿福突然拽了拽他的僧袍。遠處的水面上,一艘掛著太陽旗的汽艇正緩緩駛來,探照燈的光柱像條毒蛇,在水面上掃來掃去。
蘇曼殊迅速從袖中摸出個紙包,里面是包雄黃粉?!暗葧核麄兛堪稒z查,”他把紙包塞進阿福手里,“你就假裝失手把燈油潑在他們身上,雄黃粉遇油會發(fā)燙,他們一亂,我們就有機會?!?/p>
巡邏艇靠岸時,帶隊的日本軍官用生硬的中文喊:“船上裝的什么?”他的軍靴踩在跳板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腰間的軍刀晃來晃去。
“回太君,是給燈會準備的花燈?!崩详悘拇摾镒叱鰜?,臉上堆著笑,手里舉著盞畫著富士山的燈——是蘇曼殊特意讓阿福畫的,專用來應付檢查。
軍官的目光落在那盞“岳母燈”上,突然伸手去掀燈罩:“這畫的是什么?”
就在這時,鐘樓方向“嘭”地炸開一朵煙花,金色的碎屑落進水里,像撒了把星星。日本人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紛紛抬頭張望。
“動手!”老陳低喝一聲。阿福猛地將燈油潑向離得最近的日本兵,雄黃粉遇油立刻冒出白煙,那兵慘叫著捂臉后退。蘇曼殊順勢推倒旁邊的燈籠架,十幾個未點燃的花燈滾了一地,擋住了巡邏艇的跳板。
“開船!”船工們迅速解開纜繩,竹篙撐在岸邊的礁石上,船身猛地一晃,朝著河道中央駛去。蘇曼殊站在船頭,看著巡邏艇上的日本人慌亂地開槍,子彈擦著船篷飛過,打在水里濺起一串串水花。
阿福在船尾點燃了“岳母燈”的燈芯,火光透過紙罩,把“精忠報國”四個字映得格外亮。“你看!”他指著后面,那艘巡邏艇果然被這盞最亮的燈吸引,開足馬力追了過來,卻在拐進支流時猛地擱淺——正是蘇曼殊標在圖上的淺灘。
煙花還在接連不斷地升起,照亮了半邊天。蘇曼殊看著“岳母燈”在水面上起伏,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寺廟里,師父說“真正的燈,不是用來照亮自己的,是要讓遠處的人看見”。
船拐進第三條支流時,岸邊傳來幾聲貓頭鷹叫——是接應的暗號。阿福興奮地揮舞著燈籠,卻不小心碰掉了船舷的顏料罐,紅色的顏料在水里暈開,像條蜿蜒的血路。
蘇曼殊望著遠處漸暗的煙花,摸出懷表打開,表蓋內側的河道圖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知道,這一夜的花燈與煙花,不過是漫長黑夜中的一點星火,但只要有人肯提著這星火往前走,總有一天,能把整個滬上的燈都重新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