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曙光”酒吧里的硝煙味和血腥氣還沒來得及被劣質(zhì)酒精和汗臭完全覆蓋,警笛聲由遠及近,刺破了街區(qū)沉悶的夜。警局的深色廂式巡邏車咆哮著停在酒吧門口,輪胎蹭過路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車門嘩啦一聲拉開,跳下來的是約翰約翰。
他金色的頭發(fā)在酒吧門口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刺眼,臉上已經(jīng)沒了之前和薇琪塔去“調(diào)研社區(qū)需求”時那種慣常的、懶洋洋的嬉笑神情。他掃了一眼酒吧門口被驚醒后擠出來看熱鬧的零星酒客——那些蒼白臉上還殘留著酒精帶來的恍惚和被槍聲驚散的恐懼——視線沒有絲毫停留,最后精準(zhǔn)地落在了門內(nèi)。
弗拉格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道門閘,擋開了窺視的目光。他眉頭擰得死緊,下頜線條繃得像塊冷鐵。一只手按在腰間馬格南槍柄上,那只沉甸甸的.44像個冰冷的鐵塊墜在臀側(cè),威懾?zé)o聲。他背后昏暗吧臺的地上,能瞥見巴克小山一樣蜷曲的輪廓,深色的粘稠液體正以緩慢而執(zhí)著的速度,在油膩骯臟的地板上蜿蜒擴散。
約翰約翰的目光越過弗拉格肩膀的阻隔,落在了酒吧深處。坎貝琪·拉戈隆站在那兒,背光成一個剪影,身姿筆直,冷清得如同墻角落滿灰塵的雕塑。她手里還握著那把她從不會離身的手槍,9mm槍管在昏暗里泛著一線冰冷的金屬光澤,槍口指地,手指扣在扳機護圈外,一個標(biāo)準(zhǔn)得不能再標(biāo)準(zhǔn)的待命姿勢。灰藍色的眼睛越過眼前一切混亂,一瞬不瞬地盯著吧臺另一端。
那個穿黑色機車夾克的男人被強行摁著肩膀,面朝墻壁,雙手用高強度警用尼龍束帶死死反剪在背后。約翰約翰帶來的兩個巡警,顯然還驚魂未定,端著.22左輪的手在發(fā)抖,槍口幾乎要杵到那男人背上,動作間透著一股生澀和緊繃。
那就是莉莉安口中的霍金。此刻他一動不動,被強光燈柱刺眼地照著,像只被探照燈捕獲的昆蟲,軀干僵硬,完全沒有正常人被暴力壓制后應(yīng)有的緊張和顫抖。他的沉默,如同這片死城本身一樣,深不見底。
“嘖,霍金先生,”約翰約翰吹了聲口哨,打破了酒吧內(nèi)外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動作極其利索,手一翻,一把大口徑鹿彈泵動式霰彈槍的冰冷槍管已經(jīng)頂在了霍金的后腰窩,力量大得讓那具僵直的身體微微前傾?!皨尩?,這演技,比薇琪塔還能裝。” 他扭頭對巡警喊了一嗓子,“給這位先生帶回去!放總統(tǒng)套房!記得搜身三遍!”
其中一個年輕巡警喉嚨明顯滾動了一下,吞咽的咕咚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他和同伴粗暴地扭著那個被束縛的軀體,幾乎是拖曳著,在約翰約翰霰彈槍黑洞洞的槍口護送下,踉踉蹌蹌地穿過圍觀者自動分開的通道,塞進了巡邏車后座加裝了防護柵欄的拘押籠里。車門沉重關(guān)閉,隔絕了所有光線和視線。
約翰約翰這才轉(zhuǎn)過身,臉上擠出一點輕松?!袄吓崂眨WC安全送達?!彼牧伺臉屔?,走向弗拉格,刻意壓低了點聲音,“后面就交給咱塔拉哈西去伺候吧?反正這玩意兒解剖也不差這一天兩天?!?/p>
弗拉格沒接話,目光沉沉地越過約翰約翰,落在巴克那逐漸失去溫度的龐大尸體上,眉心那彈孔邊緣凝結(jié)的小血珠分外刺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混合了廉價啤酒發(fā)酵后的酸餿、血液特有的金屬甜腥、劣質(zhì)煙草的嗆辣和地板油垢被踩踏升溫后的油膩感。這味道讓他胃里本就翻騰的煩躁更添了一把冰冷的柴火。
“給他處理掉?!备ダ竦穆曇舾蓾萌缤凹埬Σ?,朝巴克尸體的方向偏了偏頭,沒有多余的指示。他知道約翰約翰懂。
約翰約翰心領(lǐng)神會,咧嘴做了個牙疼的表情,夸張地嘆了口氣:“巴克……唉,活著的時候討人嫌,死了也是災(zāi)難?!彼麑δ莾蓚€剛安置好霍金、正一臉茫然看著巴克尸體的巡警揚了揚下巴,“伙計們,把這大件垃圾搬車上去,找塊塑料布蓋蓋,別把后勤車弄臟了,媽的,這體重……”
弗拉格甚至沒去看他們是怎么費力地拖動那沉重的尸體的。他轉(zhuǎn)身,腳步沉得像是拖著一座山,徑直走向自己那輛改裝皮卡。副駕駛座上,那個半舊的黑色硬殼公文包依然安靜地躺著,邊緣磨損處露出的金屬骨架在警車閃爍的頂燈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帶著一股與酒吧里的血腥喧囂格格不入的冷漠公文氣。
底特律第三十二街區(qū)警局的燈光,無論白天黑夜,總是帶著一種長期供電不穩(wěn)特有的、催人欲睡的昏黃。弗拉格推開他那間位于二樓角落的隊長辦公室門時,墻上的石英鐘無聲地跳動著,時針指向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整棟樓里靜得可怕,只有通風(fēng)管道深處不知疲倦的電流嗡鳴,還有天花板夾層里老鼠嚙噬管線絕緣皮的細碎聲響。這種令人窒息的寂靜,恰恰給弗拉格此刻心中那根繃緊的弦施加了更大的壓力。
他反手帶上門,沒開大燈。摸索著在寬大但堆滿雜物的辦公桌后坐下,只有一盞可調(diào)光的金屬臺燈亮著,在桌面上圈出一個小小的、勉強夠用的暖黃色光暈。那把沉重的.44馬格南被他抽出來,隨手放在臺燈底座旁,槍身冰冷的金屬觸感和燈座的溫度形成鮮明對比。
他拉過公文包,手指在包里摸索片刻,抽出一疊用回形針別好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是空白的《現(xiàn)場沖突傷亡報備表》。紙頁嶄新,散發(fā)著廉價的油墨味道。弗拉格把它攤開在桌面的光束中央。慘白的紙張在昏黃燈光下,刺得他眼睛發(fā)澀。
他拿起一支Sheaffer 簽字筆,這恐怕是整個三十二街區(qū)唯一一件能與奢侈沾邊的東西了,是他五年前還在市中心警局任職時的舊物——懸停在表格“責(zé)任人簽名”那欄上方。筆尖在微弱的反光下懸停著,遲遲無法落下。
時間像是粘稠的糖漿,一分一秒地在寂靜里艱難流淌。通風(fēng)管道的嗡鳴似乎放大了。
門外走廊,極其輕微卻突兀地響起咔噠一聲。
弗拉格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鷹隼般刺向緊閉的房門。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
坎貝琪·拉戈隆站在門外。她已經(jīng)換掉了沾著酒吧濁氣的戰(zhàn)術(shù)夾克,穿著一件深灰色純棉長袖訓(xùn)練服,袖口拉得很低,遮住了腕部的繃帶。清洗過的棕色長發(fā)束在腦后,露出線條清冷的面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門縫的陰影里顯得異常平靜,沒有任何波瀾,也看不出絲毫情緒。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弗拉格。
弗拉格緊繃的神經(jīng)沒有因為她而放松一絲一毫。他看著坎貝琪,沉聲問道:“受傷了沒”
“醫(yī)護站看過了,沒有?!笨藏愮鞯穆曇艉茌p,像飄落的羽毛,卻清晰穩(wěn)定。她看了一眼弗拉格桌上攤開的表格和懸停的筆尖,目光又平靜地移開,落到弗拉格握著筆、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的手上。沒有詢問,沒有辯解,甚至沒有一絲好奇。
弗拉格的下頜肌肉又繃緊了一瞬。他垂下眼瞼,目光重新聚焦在表格上那片刺目的空白簽名處,以及旁邊印著的那行小小的說明紅字:請確保事件說明邏輯清晰完整,并提供充足佐證,以備聯(lián)合監(jiān)督委員會質(zhì)詢。
巴克的死因那一欄,“遭受UTF隊員槍殺”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神經(jīng)。
巴克粗暴推搡的動作、口噴的污言穢語、莉莉安驚恐失控的證詞……是的,在當(dāng)時極度緊張、高度戒備的環(huán)境下,坎貝琪那一槍的直接理由似乎無可辯駁——為了消除隊長面臨的即時人身威脅。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
在城里那些高高在上、在真皮座椅里吹著暖氣的聯(lián)合監(jiān)督委員會那群老爺們看來呢?“死者僅存在推搡及言語侮辱動作”、“未持有任何可見武器”、“致命武力應(yīng)對程度是否遠超必要”……每一個被他們用紅筆重重圈出的問號,都將化作砸向UTF、砸向他弗拉格·斐勒這枚小小棋子的鐵錘。他們的桌子后面,永遠堆疊著無數(shù)份需要找麻煩才能證明自己“監(jiān)管效率”的報告,這不是在愛護居民,僅僅是因為少了一個納稅人。
弗拉格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些人的嘴臉和腔調(diào):財政困難?那就削減UTF預(yù)算,三十二街區(qū)管理混亂?那就是斐勒隊長的問題,隊員素質(zhì)低下?那就嚴懲責(zé)任人……
想到這里,弗拉格擱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捏成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表格上移開,再次投向門口那抹安靜的灰色身影。
坎貝琪依舊站在那里,像個等候下一項指令的士兵。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弗拉格胸腔里堵著一團沉重的濁氣,幾乎要讓他窒息。他很想朝坎貝琪說:你知不知道你開了這一槍,給我們、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但這句話卡在喉嚨里,如同燒紅的鐵釬。能說什么?讓她以后對推搡視若無睹?讓她眼看隊長被暴力侵犯而無動于衷?在生死一線的三十二街區(qū),UTF的法則和外界那套文質(zhì)彬彬的法律早已水火不容。
最終,他只是極其疲憊地揮了揮懸在簽名欄上方的手,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沉重,聲音干啞地吐出幾個字:“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