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阿寧的時候,霧氣還沒散盡。
胖子和黑瞎子找了塊相對平整的坡地,用工兵鏟挖著坑,泥土濕漉漉的,一鏟下去帶起滿是腐葉的腥氣。吳邪蹲在一旁,用樹枝輕輕撥開阿寧散落在臉頰的碎發(fā),指尖碰到她已經(jīng)冰涼的皮膚,眼眶紅得發(fā)漲。他余光瞥見蕭知遙背對著眾人站在河邊,白發(fā)垂落肩頭,粉色發(fā)帶被晨風(fēng)吹得輕輕揚起——明明是三叔花了大價錢請來的人,卻從沒對自己有過半分耐心,或許走過可為什么一見到小花就變了?難道是像她嘛,可剛才對解語花說“小心腳下”時,聲音里的溫度幾乎要融進晨霧里。吳邪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掌心,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順著心口往下沉。
解語花站在坑邊,看著坑底漸漸積起的泥水,喉結(jié)動了動。他轉(zhuǎn)頭看向蕭知遙,對方握著折疊刀的手緊了又松,指節(jié)泛白,連背影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寂。
知遙,過來搭把手?!迸肿哟鴼夂傲艘宦?。
蕭知遙沒回頭,只是動作微頓,然后走了過來。他接過黑瞎子遞來的布,動作有些僵硬地蓋住阿寧的臉——那布是阿寧自己的,上面還繡著細小的桃花,指尖剛觸到布料,動作突然僵住了。
那布是阿寧自己的,米白色的料子上繡著細小的桃花紋,粉白相間的花瓣歪歪扭扭,像極了穆笙當(dāng)年第一次學(xué)繡花時,在他袖口繡的那朵。
“這布……”蕭知遙的聲音突然發(fā)顫,平日里冷冽如冰的桃花眼猛地睜大,瞳孔驟縮,握著布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節(jié)甚至在微微顫抖,“哪來的?”
他的失態(tài)太過突然,連頭發(fā)都因為動作幅度微微散開,粉色發(fā)帶松松垮垮地滑到肩頭,整個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眼底的冷寂瞬間被驚惶和狂喜填滿,又在下一秒被更深的慌亂覆蓋。
黑瞎子被他這反應(yīng)嚇了一跳,吊兒郎當(dāng)?shù)恼Z氣收斂了些:“從……從阿寧包里拿的啊,剛才找布蓋她臉,就翻著這塊了。”
蕭知遙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坑底的阿寧,白布蓋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頜。他踉蹌著往前沖了半步,膝蓋撞到坑沿的石頭也渾然不覺,目光死死盯著那布上的桃花紋,喉結(jié)瘋狂滾動:“她繡的?她什么時候繡的?”
沒人能回答他。阿寧已經(jīng)沒了聲息,連最后想說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蕭知遙的眼神突然渙散了。他想起昨天過河時,阿寧躺在岸邊看了他很久,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可他當(dāng)時滿心都是找穆笙的念頭,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他甚至沒看清她當(dāng)時的表情,更沒注意到她手里是不是攥著這塊繡了桃花的布——那分明是穆笙最愛的花,是他尋找的念想,怎么會出現(xiàn)在阿寧的布上?
“線索……”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要被風(fēng)吹散,“又?jǐn)嗔恕?/p>
他手里的布滑落在地,桃花紋在泥水里浸得模糊,像極了他這斷斷續(xù)續(xù)、總在最后一刻斷裂的線索。他站在坑邊,齊腰的白發(fā)垂落,粉色發(fā)帶在晨風(fēng)中亂晃,那雙總是冷冽的桃花眼里第一次蓄了水汽,不是哭,是比哭更絕望的空洞。
這副失態(tài)的模樣,讓周圍的人心里都像被塞進了濕冷的棉花,悶得發(fā)疼。
吳邪看著他顫抖的背影,心里的失落突然變得尖銳。三叔花了大價錢請他來,可他從未對自己露出過半分這樣的情緒,連一句多余的話都吝嗇??涩F(xiàn)在,他為了一個與穆笙有關(guān)的桃花紋失態(tài)至此,那份執(zhí)念里,從來沒有別人的位置。吳邪低下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苦澀順著心口往下淌——或許他真的找不到吧,至少這樣,他眼里會不會能容下別人半分?
張起靈站在樹旁,握著黑金古刀的手指又收緊了些。他看著蕭知遙空洞的眼神,想起自己漫長的生命里那些丟失的記憶,突然懂了這份線索斷裂的絕望。可他更清楚,蕭知遙越是失態(tài),心里對穆笙的執(zhí)念就越深,他們這些旁人,連靠近的縫隙都沒有。他別過臉,望著密林深處,背影比平時更沉默了些。
解語花的指尖在袖下蜷縮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看著蕭知遙為別的女人失態(tài),看著那桃花紋在泥水里模糊,心口像被無數(shù)根細針扎著,密密麻麻地疼。他甚至卑劣地想,斷了也好,斷了他就不會再透過自己看別人了??蛇@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蕭知遙眼底的絕望刺得生疼——他怎么能盼著他找不到?
胖子摸著下巴,想說句“節(jié)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誰都知道蕭知遙找得多苦,可誰心里沒藏著點不敢說的私心?他嘆了口氣,蹲下身默默收拾起散落的工具,把所有情緒都埋進沉默里。
只有黑瞎子,慢悠悠地走過去,踢了踢蕭知遙腳邊的石子,語氣還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調(diào),卻難得沒帶調(diào)侃:“多大點事。桃花紋嘛,雨林里多的是,總能再找到線索?!?/p>
他說著,眼角的余光掃過吳邪落寞的側(cè)臉、張起靈緊繃的背影,還有解語花泛紅的眼眶,心里輕輕嘆了口氣。這話是安慰,可誰都聽得出那藏在漫不經(jīng)心底下的復(fù)雜——誰都希望他能找到,又誰都怕他真的找到。
蕭知遙沒說話,只是緩緩蹲下身,撿起那塊浸了泥水的布,指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上面的桃花紋,動作輕得像在觸碰易碎的夢。晨霧落在他的白發(fā)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霜,整個人像被凍在了這片絕望的雨林里,連風(fēng)都帶著化不開的苦澀。
等我
蕭知遙蹲在坑邊,指尖反復(fù)摩挲著那塊浸了泥水的桃花布,直到布料被捏得發(fā)皺,才緩緩站起身。晨霧沾濕了他的白發(fā),粉色發(fā)帶貼在頸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頹敗。他望著遠處的密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沒時間耗在這趟交易里了。穆笙的線索斷了一次又一次,每多耽擱一天,找到她的希望就少一分。
“吳邪?!彼蝗婚_口,聲音啞得厲害,“等這趟結(jié)束,我想找你三叔談?wù)?。?/p>
吳邪正幫著胖子收拾工具,聞言動作一頓,抬頭看他:“談什么?”
“結(jié)束交易?!笔捴b的目光落在頸間的項鏈上,指尖捏緊了相框,“我找她的事不能再等了。”
吳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他知道蕭知遙的執(zhí)念,可三叔臨走前千叮萬囑“一定要留住知遙小哥,有他在才穩(wěn)妥”,這趟雨林兇險萬分,沒了蕭知遙,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更何況……他看著蕭知遙對解語花的耐心,心里那點隱秘的失落突然翻涌上來,他不想讓蕭知遙走,哪怕這份留下的理由里藏著自己的私心。
“不行?!眳切耙Я艘а?,語氣帶著點固執(zhí),“三叔跟你簽了半年的約,現(xiàn)在才過了不到一個月。雨林這么危險,我們還沒找到三叔,你不能走?!?/p>
蕭知遙皺起眉,桃花眼里的冷冽又重了幾分:“我的事比這交易重要?!?/p>
“我知道穆笙姐對你重要!”吳邪的聲音拔高了些,眼眶泛紅,“可三叔也很重要!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答應(yīng)過三叔會護著我,半年為期,你不能反悔!” 他說著,聲音里帶上了點懇求,“等找到三叔,事情了結(jié),找到三叔再說好嘛??”
蕭知遙看著吳邪泛紅的眼眶,想起當(dāng)初接下這交易時,吳三省那句“我侄子就拜托你了,半年就好”,喉間的話堵了又堵。他摸了摸頸間的項鏈,相框里的穆笙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在說“再等等”。最終,他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下,可周身的冷意卻更重了些——半年,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得起。
解語花在一旁看得清楚,蕭知遙那句“嗯”里的不情愿,和吳邪松了口氣時眼底的依賴,心里那點苦澀又漫了上來。他知道蕭知遙留下不是為了誰,只是為了那個“半年之約”,可即便如此,能讓他多留一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黑瞎子吹了聲口哨,打破了沉默:“行了,既然不走,那就趕緊找你三叔去,別在這耗著了?!?/p>
一行人剛走沒多遠,前方的草叢突然“嘩啦”一聲響,一個人影猛地沖了出來,直撲吳邪!
“小心!”蕭知遙反應(yīng)極快,幾乎是瞬間擋在吳邪身前,手里的折疊刀“唰”地展開,刀刃閃著寒光,桃花眼里冷冽如冰,死死盯著來人。
“潘子?!”吳邪看清來人的臉,連忙按住蕭知遙握刀的手,“別動手!是自己人!”
沖出來的人正是潘子,他渾身是泥,衣服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臉上還有血痕,看起來狼狽不堪。聽到吳邪的聲音,他才猛地停住腳步,看清是吳邪,眼里瞬間涌上狂喜和焦急:“小三爺!你可算來了!”
蕭知遙見吳邪確認是自己人,才緩緩收起刀,只是依舊保持著警惕,目光在潘子身上掃了一圈——這人氣息不穩(wěn),身上有搏斗的痕跡,不像是偽裝。
“潘子,你怎么在這?我三叔呢?”吳邪拉著潘子的胳膊,急聲問道,“我們剛才看到營地空無一人,三叔他們?nèi)ツ牧耍俊?/p>
潘子剛要說話,突然指向天空:“信號彈!是三爺?shù)男盘枏?!?/p>
眾人抬頭,只見西北方向的天空炸開一朵橙紅色的煙團,在霧氣里格外醒目。
“在那邊!”吳邪眼睛一亮,拉著潘子就往信號彈的方向跑,“快!去看看!”
蕭知遙和解語花跟在后面,他看著吳邪急切的背影,又摸了摸頸間的項鏈,指尖在相框上輕輕敲了敲——穆笙,再等等,等我了結(jié)這里的事,就去找你。
跑了約莫半個時辰,一片被藤蔓半掩的營地出現(xiàn)在眼前,正是剛才他們看到的那片空營地,只是此刻營地里多了幾個被翻倒的箱子,顯然是有人回來過。
“三爺呢?”吳邪沖進營地,四處張望,“信號彈是從這發(fā)的,人呢?”
潘子喘著粗氣,抹了把臉上的泥:“小三爺,我跟三爺他們走散了。前天遇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起來了,我為了掩護三爺撤退,被打散了,在林子里繞了兩天才找到這兒,剛看到你們就沖過來了。”
“迷路了?”胖子湊過來,上下打量著潘子,“你小子不是跟你三爺出生入死這么多年嗎?怎么還能在林子里迷路?”
潘子苦笑一聲,指了指周圍的樹木:“這雨林邪門得很,樹長得都一個樣,又起了霧,指南針都失靈了,走著走著就繞暈了。剛才看到信號彈,知道三爺可能回這兒了,才拼命往這邊趕,沒想到先遇到了你們。”
吳邪的心沉了沉,看著空無一人的營地,又抬頭望了望信號彈消散的方向:“那信號彈是三爺發(fā)的,他肯定就在附近,我們找找看!”
蕭知遙站在營地邊緣,目光落在地上一個被踩扁的煙盒上——是吳三省常抽的牌子。他摸了摸頸間的項鏈,心里突然有種預(yù)感,吳三省或許和穆笙的線索,并不完全無關(guān)。他抬眼看向密林深處,那里霧氣彌漫,像藏著無數(shù)秘密,而他的穆笙,會不會也藏在某個秘密里,等著他去發(fā)現(xiàn)?
解語花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道:“別太急,會找到的?!?他沒說找的是吳三省,還是穆笙,但語氣里的溫和,卻像一縷微光,悄悄落進了蕭知遙眼底的冷霧里。
吳邪看著兩人并肩的背影,又看了看空蕩的營地,心里那份失落和焦急交織在一起,捏緊了拳頭——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三叔,也要……留住知遙。哪怕他心里的位置從不屬于自己,至少半年之內(nèi),他還能留在身邊。
張起靈蹲下身,指尖在地上的腳印上輕輕按了按,又站起身望向信號彈升起的方向,依舊沉默,卻在轉(zhuǎn)身時,有意無意地慢了腳步,等著身后的人跟上。這片迷霧重重的雨林里,每個人都藏著自己的執(zhí)念與苦澀,卻又不得不結(jié)伴前行,朝著未知的前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