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頭場雨來得猛,豆大的雨點砸在竹棚頂上,噼啪作響,像有誰在檐下撒了把碎珠子。青霜扒著窗欞往外望,眉頭擰成個小疙瘩——蓮田最壯的那株新苗,昨夜剛冒頭的花骨朵,此刻正被雨打得直晃,嫩綠色的苞尖垂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去搭個棚子!”她抓起墻角的竹篾就要往外沖,被魏川一把拉住?!坝晏?,現(xiàn)在去要淋透的?!彼钢钸叺牟窕?,“先燒壺熱水暖暖,等雨小些再說。”
銀狐蹲在門邊,尾巴不安地掃著地面,時不時朝蓮田的方向低吠兩聲。江南來的少年叫阿硯,此刻正翻著帶來的《蓮燈記》,忽然指著其中一頁:“書上說,青蒼山的蓮苗經(jīng)得住春寒,許是也不怕夏雨?”
老嫗坐在爐邊,用干布擦著拐杖頭:“是經(jīng)得住,但花骨朵嬌貴,就像剛學說話的娃娃,得護著點?!彼鹄锾砹藟K松柴,“阿竹小時候,見著花苞要落,就蹲在田埂上哭,說花還沒來得及笑呢。”
墨麟沒說話,正蹲在竹筐里翻找細竹竿。他記得去年編燈籠剩了些韌性好的竹條,或許能搭個臨時的小棚。雨勢稍緩時,他背起竹筐往外走,魏川拎著麻繩跟上,阿硯也抓起蓑衣要去幫忙,被青霜攔住:“你不熟山路,我去!”說著披了件舊蓑衣,跟著往蓮田跑。
雨絲斜斜地織著,蓮田的水洼里濺起一圈圈漣漪。那株帶苞的新苗果然彎了腰,花骨朵上掛著沉甸甸的雨珠,像隨時要掉下來。墨麟手腳麻利地插好四根竹條,搭成個四方的架子,魏川解下麻繩捆緊,青霜則把帶來的油布輕輕罩在架子上,動作輕得像給花苞蓋被子。
“這樣就淋不著了。”她直起身時,額前的碎發(fā)已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卻笑得眼睛發(fā)亮。銀狐在田埂邊轉圈,忽然叼來片大荷葉,往油布頂上放,像是想再添層遮擋,引得眾人都笑了。
回到竹屋時,大家褲腳都沾了泥。阿硯正把爐上的熱水倒進粗瓷碗,碗邊還冒著熱氣:“我娘說,淋雨了喝碗姜茶最好?!彼麖臅D里掏出個小紙包,“這是帶的姜絲,剛在灶上炒了炒?!?/p>
老嫗喝著姜茶,望著窗外的雨簾:“雨是好雨,能讓根扎得更深,只是花苞要些耐心等?!彼傅牟粌H是蓮,阿硯懂——就像故事里的波折,總要等一等,才能長出更圓的句號。
午后雨停了,山坳里浮起淡淡的虹。青霜第一時間跑去蓮田,掀開油布一看,花骨朵果然挺直了些,苞尖上的水珠滾落,像是甩掉了剛才的慌張。旁邊幾株苗也抽出了新葉,葉梗上還掛著雨珠,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你看!”她朝竹屋喊,聲音里帶著雀躍,“它在跟我們說謝謝呢!”
墨麟正用剩下的竹條編小籃子,打算給每個花苞都配個“小傘”。阿硯湊過去看,忽然說:“江南的蓮池邊,會種些菖蒲護著花苞,說菖蒲的葉子硬,能擋擋風雨?!彼诩埳袭嬃酥贻牌训臉幼樱懊魈煳蚁律綍r,問問貨郎能不能捎些秧苗來?!?/p>
魏川在整理剛收到的書信,是江南教書先生寫的,附了幾張孩子們的畫。最上面那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竹棚,棚下有朵包著的花,旁邊寫著:“給青蒼山的花苞蓋房子,不讓雨打它?!碑嫷慕锹溥€有只圓滾滾的狐貍,叼著片荷葉,顯然是銀狐。
“他們怎么知道我們搭了棚子?”青霜捧著畫紙,眼睛瞪得圓圓的。
“許是心連著心吧?!崩蠇炐χf,“就像你惦記花苞,他們也在惦記你惦記的?!?/p>
阿硯忽然從書篋里拿出支細毛筆:“我也畫張畫吧,畫我們剛才搭棚子的樣子,讓他們知道,花苞有好多人護著呢。”他畫得認真,把青霜的蓑衣畫成了荷葉的顏色,把墨麟的竹條畫成了藤蔓,魏川站在棚邊,手里還捏著沒捆完的麻繩。
銀狐湊過來,在畫紙邊踩了個淺灰的爪印,像蓋了個小小的章。
傍晚時,墨麟的“花苞小傘”編好了,是用細竹條彎成的半圓,蒙上薄油紙,系在花莖上,風一吹輕輕晃,倒像給花苞撐了把精致的小傘。青霜挨個給帶苞的苗掛上,嘴里念叨:“明天要是再下雨,你們就躲在傘里講故事呀?!?/p>
阿硯幫著掛最后一個,忽然發(fā)現(xiàn)花苞的尖上透出點粉,像胭脂被雨暈開了些?!八_花了嗎?”他輕聲問,像是怕驚著這秘密。
魏川湊近看,指尖懸在半空沒敢碰:“還早呢,得等晴日里的陽光喂飽了,才肯把花瓣打開?!彼肫鹦爬飱A著的江南蓮池照片——那池里的蓮已經(jīng)開了,粉白的花浮在綠傘似的葉上,“或許等我們的花開時,江南的蓮燈又該漂起來了?!?/p>
燈下,阿硯把新畫的畫塞進信封,魏川在旁邊寫:“青蒼山的花苞有了小傘,雨里也在長。它們說,等見到江南的燈,就把花瓣全打開,當作回信。”青霜往信封里塞了片雨后的新葉,葉上還留著傘的影子。
銀狐趴在燈影里,看著信紙被折好,忽然起身跑到蓮田邊,叼回個沾著泥的小石子,放在信封旁。像是要讓江南的孩子知道,這山里的泥土,也在陪著花苞等。
老嫗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慢悠悠地說:“花要開,得等風等雨等陽光,故事要長,也得等惦記的人慢慢應?!?/p>
月光從云里鉆出來時,蓮田的小傘在月下泛著銀光?;ò趥阆螺p輕鼓脹,像在積蓄著力氣。阿硯望著那些小傘,忽然覺得,自己帶來的不僅是畫和書,更是江南的一縷風,此刻正和青蒼山的雨、月光、燈光纏在一起,慢慢催著花苞說:
“快了,就快能笑給你們看了。”
魏川在《蓮燈記》的空白頁上添了幾筆,畫了個掛著小傘的花苞,旁邊寫:“風雨里的守護,都是給花開的信,字里行間,全是盼?!?/p>
墨麟往燈里添了油,光透過新糊的蓮色紙,落在那些小傘上,像給每個花苞都鍍了層暖光。銀狐打了個哈欠,把腦袋埋進尾巴里,仿佛知道,明天醒來,花苞又會悄悄長一點,離開花的日子,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