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露水打濕了古寺的青石板,令秋踩著苔痕走近時,聽見鐘樓傳來隱約的鐘鳴。那聲音很輕,像是從千年的時光里飄來,混著檐角銅鈴的脆響,在空蕩的寺院里打著旋。山門的朱漆早已剝落,門楣上的“興國寺”三個字被風雨浸得發(fā)黑,卻仍透著股莊嚴的靜氣。
“王,”令秋從懷中取出往生簿,泛黃的紙頁在晨霧里微微顫動,“慧能大師,法號了塵,男,六十七歲,圓寂于唐開元二十三年。在此寺修行四十五年,臨終前還在抄錄《金剛經(jīng)》,圓寂時恰逢山洪暴發(fā),為護寺中藏經(jīng)閣,坐化于閣樓門前。魂魄被他常敲的那口青銅鐘縛著,每逢初一十五,就會準時敲響晨鐘,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九十年?!?/p>
南川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玄色衣袍下擺繡著的幽冥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望著鐘樓的方向——那口青銅鐘懸在半朽的木架上,鐘身刻滿梵文,邊緣有處明顯的凹陷,像是被重物撞擊過。周遭的陰氣到了這里,竟都變得溫順起來,連風中的戾氣都被晨鐘的余韻滌蕩干凈。
“是哪方的陰差,敢在佛前喧嘩?”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鐘樓傳來,隨后,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身影緩緩走下樓梯。他手持念珠,眉目慈和,雖已是魂魄之身,卻自帶一股安定人心的氣場,與尋常游魂的陰冷截然不同。
“了塵大師,”令秋將魂燈往身前送了送,暖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鋪開,“您已在此地守了一千二百九十年。開元二十三年那場山洪,您用肉身護住的藏經(jīng)閣,至今仍在。寺里的僧人說,每逢您的忌日,閣門前的石階都會開出白色的苔花?!?/p>
了塵大師的目光落在那口青銅鐘上,指尖的念珠轉(zhuǎn)得愈發(fā)急促:“那年的雨太大了……藏經(jīng)閣的梁柱都泡軟了……我這把老骨頭,能替佛祖多護一日是一日……”他忽然停住念珠,望著空蕩的佛殿輕嘆,“只是不知,當年抄到一半的《金剛經(jīng)》,后來有沒有補全?!?/p>
南川緩步走向鐘樓,玄色衣袍掃過殿前的香爐,帶起一陣細碎的香灰?!伴_元二十五年,您的弟子慧安和尚,在藏經(jīng)閣閉關(guān)三年,將那部《金剛經(jīng)》補全了。”他聲音低沉,卻帶著穿透晨霧的力量,“那部經(jīng)卷現(xiàn)在藏在國家圖書館,卷尾題著‘師恩永沐’四個字。”
了塵大師的念珠猛地頓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些微訝異:“慧安……那個總愛打瞌睡的小沙彌?”
“正是。”南川抬手輕叩青銅鐘,鐘身發(fā)出嗡的一聲共鳴,震得檐角的銅鈴齊齊作響,“他后來成了一代高僧,圓寂前特意囑咐弟子,要將您坐化的地方辟為靜室,日日供奉?!彼麖男渲腥〕鲆痪斫?jīng)卷的拓本,“這是去年寺里翻修時,從靜室墻中發(fā)現(xiàn)的,是您當年未抄完的手稿?!?/p>
了塵大師接過拓本,指尖穿過那層薄薄的宣紙,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欣慰:“這孩子……果然長大了……”他低頭看向手中的念珠,那串珠子忽然發(fā)出淡淡的金光,竟與魂燈的光暈交相輝映。
令秋將魂燈舉到他面前:“跟我們走吧。地府在忘川河畔新建了座禪院,缺位精通佛法的禪師。您去了,既能為迷途魂魄講經(jīng),也能時時聽聞這寺里的晨鐘——您看,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了塵大師最后望了眼藏經(jīng)閣的方向,那里隱約透出微光,像是有人正點燃第一盞油燈。他將念珠繞回腕間,身影漸漸被魂燈的光暈裹?。骸案嬖V寺里的僧人,鐘樓的木架該修了……莫讓晨鐘斷了傳承……”
魂燈被收入懷中時,令秋聽見青銅鐘忽然自己鳴響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在晨光里蕩開層層漣漪。他看向南川,見這位鬼王正望著大雄寶殿的佛像,玄色衣袍在晨霧里泛出柔和的光澤——那是令秋跟隨他百年,從未見過的景象。
“王,您似乎對這位大師格外敬重?”
“唐開元二十三年,我來此勾魂時,正遇山洪暴發(fā)?!蹦洗ㄞD(zhuǎn)身走出山門,衣袍掃過門楣上的蛛網(wǎng),“看著他盤腿坐在藏經(jīng)閣前,任憑洪水沒過腰身,手里還緊緊攥著半部《金剛經(jīng)》?!彼D了頓,望著東方漸亮的天際,“那時候我就想,有些魂魄,本就不該困在陰陽兩界的規(guī)矩里?!?/p>
山腳下傳來早課的誦經(jīng)聲,令秋望著懷中微微發(fā)燙的魂燈,忽然明白,有些堅守從來不是執(zhí)念。就像這古寺的晨鐘,這坐化的老僧,還有這位看似冷漠的鬼王,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某樣比輪回更重要的東西——或許是信仰,或許是牽掛,又或許,是那份穿越千年依舊滾燙的初心。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穿過云層落在寺頂?shù)牧鹆呱希凵涑銎卟实墓?。令秋跟著南川的腳步走出山坳時,聽見身后的晨鐘仍在鳴響,一聲,又一聲,像是在為千年的等待畫上句點,又像是在為新的旅程敲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