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落霞城的路,選了最僻靜的山道。
念塵背著行囊走在前面,竹劍斜挎在肩上,劍柄的布條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動。阿玄跟在后面,手里攥著半塊沒吃完的山藥糕,是念塵早上特意買的。他走得不快,偶爾會停下來,彎腰看路邊的野草,指尖輕輕碰一下葉片,又立刻跟上念塵的腳步,像怕被落下。
“這個是蒲公英。” 念塵忽然停下,指著路邊一簇白色的絨球,“你說過要種的?!?/p>
阿玄湊過來,看著絨球被風(fēng)吹散,白色的種子飄向遠(yuǎn)方,眼神里閃過一絲茫然的向往:“它們要去哪里?”
“去能扎根的地方。” 念塵的聲音很輕,目光落在阿玄臉上,“我們也一樣,找個能扎根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他說得自然,像在說尋常風(fēng)景,指尖卻在袖中悄悄蜷起,指甲掐進(jìn)掌心。
阿玄沒聽懂話里的深意,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往念塵身邊靠了靠,肩膀幾乎貼上他的胳膊:“跟著你就好。”
念塵的嘴角彎了彎,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指尖觸到他頸側(cè)的皮膚時(shí),阿玄微微瑟縮了一下,卻沒有躲開。這細(xì)微的順從,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圈圈滿足的漣漪,卻也藏著一絲隱秘的不安——他怕這順從是易碎的,像晨露落在草葉上,稍縱即逝。
路過一處山泉時(shí),他們停下來歇息。念塵拾了些枯枝,在溪邊生火,陶罐架在火上,里面煮著薄荷水,清香在山風(fēng)里散開。阿玄蹲在溪邊,用手掬起水,看著水里兩人交疊的影子,忽然說:“以前……是不是也這樣?”
念塵添柴的手頓了頓,火焰映在他眼底,跳動著細(xì)碎的光:“嗯,在青崖山,溪邊的水更清些。” 他刻意避開“一起”的細(xì)節(jié),只說風(fēng)景,像在回憶無關(guān)緊要的往事。
阿玄的指尖在水面劃了劃,攪碎了兩人的影子:“好像……有個人教我認(rèn)水里的草藥?!?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不確定,“他的手很涼,像你早上摸我頭發(fā)的時(shí)候?!?/p>
念塵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可能是我記錯了,或許就是我教你的?!?他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株凝露草,“你看,這個葉子上的露珠,掉在水里會沉底,別的草不會。”
阿玄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蹲下來看著地上的畫,指尖跟著描摹葉片的形狀:“這個我會,要小心別碰掉露珠?!?/p>
念塵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悄悄松了口氣,指尖卻在背后握緊了竹劍的劍柄,直到指節(jié)泛白。他不喜歡阿玄提起“別人”,哪怕那個“別人”其實(shí)是過去的自己。現(xiàn)在的阿玄,只能記得“念塵”,不能有別的名字,別的影子。
傍晚時(shí)分,走到一處山村,村口有戶人家愿意留宿。女主人是個和善的大嬸,看到阿玄時(shí),眼睛亮了亮:“這位小哥看著面善,像很多年前路過的一位先生,也愛蹲在院里看草,還給我家娃治過咳嗽呢?!?/p>
念塵正幫著搬柴火,聞言腳步微頓,隨即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大嬸認(rèn)錯了,我家阿玄性子靦腆,不愛出門的?!?他自然地走到阿玄身邊,替他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衣襟,“是吧,阿玄?”
阿玄被他突如其來的親近弄得有些局促,下意識地點(diǎn)頭:“嗯?!?/p>
大嬸愣了愣,也沒再多問,轉(zhuǎn)身去廚房燒水。念塵看著她的背影,眸底的溫度淡了幾分,隨即又被溫柔覆蓋。他拉著阿玄走到院角的梨樹下,輕聲說:“晚上可能會冷,我去拿床被子,你在這里等著,別亂跑?!?/p>
“好?!?阿玄應(yīng)著,目光落在梨樹的葉片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葉?!鞘乔逍嬲J(rèn)草藥時(shí)的習(xí)慣,指尖總會先摸葉梗的紋路。
念塵去拿被子的路上,特意繞到廚房門口,聽到大嬸在跟丈夫說:“真像啊,尤其是看草的眼神,還有那雙手,細(xì)白的,一看就是拿筆桿或藥鋤的……”
他站在門外,手里的被子邊緣被攥得發(fā)皺,片刻后,臉上重新堆起笑,推門進(jìn)去:“大嬸,麻煩借兩床被子,我家阿玄怕冷?!?/p>
夜里,兩人睡在西廂房的土炕上。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阿玄睡得不沉,翻了個身,喃喃地說了句夢話:“藥圃……該澆水了……”
念塵立刻醒了,側(cè)頭看著他。阿玄的眉頭微蹙,像是在夢里還惦記著那些靈草,嘴角卻帶著淺淺的笑意,或許是夢到了青崖山的晨光。
念塵伸出手,想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指尖快要碰到時(shí),又猛地收了回來,握成拳頭壓在膝上。他怕這觸碰會驚醒阿玄,更怕這觸碰會勾起他更深的記憶——那些不屬于“念塵”的記憶。
他就這樣坐著,看了阿玄一夜。月光移動,光影在阿玄臉上流轉(zhuǎn),像無聲的鐘擺,敲打著他隱忍的神經(jīng)。他可以為阿玄擋刀,可以為他尋遍天下藥草,可以溫柔到塵埃里,卻唯獨(dú)不能忍受阿玄的目光里,出現(xiàn)除了自己之外的倒影。
這種偏執(zhí),像埋在土里的種子,被他用溫柔的土壤層層覆蓋,表面長出的是呵護(hù)的藤蔓,地下卻早已盤根錯節(jié),牢牢鎖住那片只屬于自己的天地。
第二天清晨,離開山村時(shí),大嬸塞給阿玄一包曬干的金銀花:“這個泡茶好,清熱的,像當(dāng)年那位先生給的藥草?!?/p>
阿玄剛要接,念塵卻先一步接過,笑著道謝:“多謝大嬸,我來拿就好,阿玄笨手笨腳的,別弄丟了。” 他把藥包放進(jìn)自己的行囊,手指不經(jīng)意地?fù)踝×税⑿囊暰€,沒讓他看到包裝紙上大嬸特意畫的藥草圖案——那圖案和清玄當(dāng)年留下的藥方上的,一模一樣。
阿玄沒察覺他的小動作,只是習(xí)慣性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山村。
山道蜿蜒,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密,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diǎn)。念塵忽然停下,轉(zhuǎn)身看著阿玄:“累了嗎?我背你?!?/p>
阿玄愣住了,搖了搖頭:“不累?!?/p>
“聽話。” 念塵的聲音很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持,他蹲下身,“上來吧,前面的路陡?!?/p>
阿玄猶豫了一下,還是趴在了他的背上。念塵的背很結(jié)實(shí),帶著淡淡的竹劍和草藥混合的氣息,讓人莫名安心。他摟住念塵的脖子,臉頰貼在他的肩窩,能聽到他沉穩(wěn)的心跳。
念塵站起身,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阿玄的腿彎,腳步穩(wěn)健地往前走。山風(fēng)穿過樹林,帶來遠(yuǎn)處溪流的聲音,阿玄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頸側(cè),像羽毛搔過心尖。
“念塵,” 阿玄忽然說,“我們?nèi)ツ睦???/p>
“去一個只有我們的地方?!?念塵的聲音透過胸腔傳來,帶著震動的暖意,“有很大的藥圃,種滿你喜歡的草,好不好?”
“好?!?阿玄的聲音帶著笑意,像個被滿足的孩子。
念塵的嘴角也揚(yáng)起笑,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陰影。他知道,這樣的“好”是有代價(jià)的,是用隔絕外界、鎖住記憶換來的。可他不在乎,只要能這樣背著阿玄,走在只有他們的路上,哪怕前路是深淵,他也愿意一步步走下去。
他的偏執(zhí),是藏在溫柔里的繭,細(xì)密纏繞,不見鋒芒,卻早已將兩人的命運(yùn),牢牢裹在了一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繭的內(nèi)里,燃燒著怎樣不愿熄滅的火焰。
走到半山腰時(shí),阿玄忽然指著遠(yuǎn)處的云霧:“那里……好像有座竹屋?!?/p>
念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有濃密的霧氣,什么也沒有。他的心輕輕一緊,隨即笑著說:“是你看錯了,山里的霧會騙人的。” 他加快了腳步,“快到了,前面有個山洞,今晚在那里歇腳?!?/p>
阿玄沒再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深了些,鼻尖蹭著念塵的衣領(lǐng),那里有他熟悉的、讓人安心的味道。
而念塵握著他腿彎的手,又緊了緊,像握住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再也不肯松開。山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落葉,落在他們走過的路上,很快又被新的腳印覆蓋,仿佛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