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露總帶著藥香。
念塵提著竹籃穿過竹林時,葉尖的露珠落在他的發(fā)間,涼絲絲的。阿玄跟在后面,手里攥著塊粗布,是用來墊籃子的——他說竹籃太硬,會硌壞剛采的凝露草。
藥圃里的月心草開得愈發(fā)盛了。那株從云棲鎮(zhèn)帶來的母株周圍,竟冒出了一圈細小的幼苗,銀綠色的葉片緊緊挨著,像一群依偎的孩子。阿玄蹲在苗邊,指尖輕輕劃過幼苗的葉尖,忽然“咦”了一聲。
“怎么了?” 念塵放下竹籃湊過去。
阿玄指著幼苗根部的泥土:“這里……有金光?!?/p>
念塵低頭細看,泥土下確實隱隱泛著極淡的金芒,像被陽光曬透的沙粒。他指尖探入泥土,靈力觸到那片金光時,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悸動——是青崖秘錄陣法的靈力波動,微弱,卻與阿玄脖頸處的陣紋同源。
“許是山底下的靈脈醒了?!?念塵不動聲色地用土蓋住金光,拉著阿玄起身,“該曬藥了,赤血藤再晾幾日就能收了?!?/p>
阿玄被他拉著走,還回頭望了一眼月心草幼苗,眉頭微蹙,像想起了什么,卻又很快松開,順從地跟著他往竹屋走。他的指尖在袖中無意識地蜷著,是畫陣法收尾時的手勢,連自己都沒察覺。
竹屋的屋檐下,曬著一排排藥草。念塵翻曬赤血藤時,阿玄蹲在旁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念塵眼角的余光掃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那是青崖秘錄的外圍陣紋,比他在落霞城畫的更完整,甚至在角落添了個小小的陣眼標記,正是石碑所在的位置。
“畫的什么?” 念塵的聲音盡量自然,手里的赤血藤被他攥得發(fā)皺。
阿玄抬頭,眼里帶著茫然:“不知道,就覺得……這樣畫好看?!?他用樹枝把陣眼標記劃掉,改成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像這個?!?/p>
念塵松了口氣,卻又莫名發(fā)緊。這潛意識里的陣法紋路,像埋在土里的種子,指不定哪天就破土而出。他轉(zhuǎn)身往灶房走:“我去燒些熱水,泡點薄荷茶?!?/p>
灶房的角落堆著李伯送來的新柴,其中一截老松柴上,刻著個模糊的“玄”字。是清玄當年劈柴時隨手刻的,念塵小時候總愛摸著這個字問“師父,這是你的名字嗎”。此刻這截柴被壓在最底下,阿玄添柴時卻總愛把它翻出來,說“這柴燒著暖”。
念塵看著阿玄把那截松柴放進灶膛,火苗舔舐著木柴,“玄”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個沉默的呼喚。他忽然想起清玄恢復(fù)記憶的那兩小時,曾說“有些事,記不得或許更自在”——那時的師父,是不是早就預(yù)見了今日的掙扎?
午后,云松和蘇苓從山外回來,神色比往日凝重。
“黑風谷附近的村子,又少了十幾個村民。” 云松把帶來的干糧放在桌上,聲音壓得很低,“都是純陰體質(zhì),跟筆記里寫的血祭祭品對上了。”
蘇苓的臉色發(fā)白:“我爹說,昨夜黑風谷方向有紅光沖天,怕是墨淵已經(jīng)開始引陣了?!?/p>
阿玄正在桌案邊給月心草換盆,聽到“黑風谷”三個字,動作頓了頓,手里的陶盆差點摔在地上。念塵眼疾手快地扶住,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他竟在發(fā)抖。
“別怕,” 念塵把陶盆接過來放在桌上,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云松師兄他們說著玩呢?!?/p>
阿玄抬頭看他,眼里的怯意漸漸褪去,卻多了絲困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低頭,用指甲輕輕刮著陶盆邊緣的青苔,刮出一道淺淺的痕,像極了青崖山石碑上的某個符文。
傍晚起了山霧。
往年的山霧是乳白色的,帶著松針的清香。今日的霧卻泛著淡淡的灰,飄到藥圃時,月心草的銀葉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地上砸出細小的黑痕——像被霧里的東西腐蝕了。
“這霧不對。” 秦老者拄著竹杖站在藥圃邊,竹杖頭的靈芝雕紋微微發(fā)亮,“帶著魔氣,是從黑風谷飄過來的?!?/p>
念塵握緊竹劍,看向霧來的方向。霧氣翻涌間,隱約能看到無數(shù)扭曲的影子,像被拉長的人影,貼在竹林深處的石壁上,一動不動。
阿玄忽然抓住念塵的袖子,聲音發(fā)顫:“他們……在看我們?!?/p>
念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石壁上的影子似乎動了動,像在點頭。他心頭一凜,拉著阿玄往竹屋退:“進屋去,別出來?!?/p>
進屋前,阿玄回頭望了一眼藥圃。那株月心草的母株不知何時倒了,銀綠色的葉片蜷縮著,根部的泥土里,鉆出一根極細的紫紅藤蔓——是赤血藤,卻比尋常的更粗壯,藤尖直指黑風谷的方向,像在指引,又像在警告。
夜里,阿玄又做了夢。
他沒像往常那樣念叨藥圃,只是蜷縮在念塵懷里,身體緊繃,嘴里反復(fù)呢喃著一個字:“師……” 尾音被他死死咬住,像怕說出來會驚擾什么,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嗚咽,蹭了蹭念塵的衣襟。
念塵睜著眼睛看著帳頂。竹屋外的霧還沒散,偶爾傳來幾聲怪異的鳥叫,不似山中常見的禽鳥。他摸向懷里的木盒,里面裝著師父的白發(fā),今夜竟微微發(fā)燙,像在呼應(yīng)著什么。
他忽然想起清玄的舊物——那把被師父藏在松樹洞的玉梳,據(jù)說梳齒間刻著青崖陣眼的最后一道鎖紋。當年師父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它”,如今算不算萬不得已?
念塵悄悄起身,借著月光走到老松樹下。樹洞被松脂封得嚴實,他指尖凝聚靈力,輕輕撬開松脂——里面的玉梳還在,梳齒間的紋路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像活了過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到玉梳時,竹屋里傳來阿玄的低呼。念塵立刻轉(zhuǎn)身往回跑,撞開竹門時,正看到阿玄坐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窗外的霧氣,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念塵湊過去,聽清了。
他說的是:“墨淵……”
霧更濃了。竹屋的燈光在霧里暈開一圈昏黃的光,像驚濤駭浪里的孤舟。念塵抱住瑟瑟發(fā)抖的阿玄,鼻尖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腥氣,混在霧里,從黑風谷的方向飄來——那是血的味道。
血祭的日子,近了。而阿玄潛意識里的記憶,像被霧水浸泡的種子,正順著裂縫,一點點往外鉆。
念塵低頭看著懷里緊閉雙眼的人,忽然覺得,青崖山的寧靜,從來都是假象。那些藏在藥香、月光和舊物里的伏筆,早已在暗處連成了網(wǎng),只等一個契機,便會將他們牢牢困住。
而那個契機,或許就在明日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