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踩著云臺山的殘雪往藥廬走時,靴底的冰碴正往下掉。昆侖帶回的寒氣還裹在骨縫里,可懷里的冰魄玉髓燙得嚇人,像揣了團燒紅的烙鐵。尋靈盤的龍齒指針在袖袋里微微顫動,指向藥廬的方向——那里的靈脈波動亂得像團麻,混著血腥氣和藥草的苦味,在雪霧里纏成結(jié)。
“慢點走,陳大夫說林伯的情況不好。”少年王硯跟在后面,灰布短打外罩著件過大的羊皮襖,凍得發(fā)紅的手里攥著半塊青銅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怕驚了雪地里的什么,“昨天后半夜就開始咳血,咳出的血塊里帶著黑絲——是影閣的‘牽機引’,比陳爺爺中的毒烈十倍?!?/p>
林曉沒說話,只是把青玉璽往懷里按了按。靈源心的銀光透過布囊滲出來,在雪地上拖出串細(xì)碎的光點,像撒了把星星。從昆侖冰裂谷回來的路上,他總想起溶洞里老者最后的眼神——那不是臨終的渙散,而是種近乎貪婪的明亮,像在透過他看另個人。
藥廬的竹門虛掩著,檐角的銅鈴被雪壓得低低的,響起來發(fā)悶,像誰堵著嗓子在哭。林曉推開門時,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歸墟的血珊瑚——那些在月光下蠕動的珊瑚蟲,此刻仿佛爬進了這間屋子。
林興德躺在里屋的竹榻上,蓋著三層厚棉被,臉色卻白得像紙。他的左胸纏著圈浸血的繃帶,黑血已經(jīng)浸透了棉絮,在榻邊積成小小的灘,形狀像朵沒開就謝了的花。聽見動靜,他艱難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在林曉身上轉(zhuǎn)了圈,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每聲都像要把肺咳出來。
“水……”林興德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枯瘦的手從被里伸出來,指節(jié)上全是凍瘡,“曉兒,你爹的航海日志……”
陳大夫端著藥碗從外屋進來,看見林曉懷里的冰魄玉髓,手抖了下,藥汁濺在青石板上,立刻凝成細(xì)小的冰晶?!坝袼柙趺刺崆叭〕鰜砹??”他的聲音帶著驚惶,往林興德的榻邊湊了湊,“寒天陣的血契沒完成,這會加速他體內(nèi)毒的發(fā)作!”
林曉把玉髓放在床頭的矮幾上,晶體的藍光映在林興德臉上,讓那片慘白多了點活氣?!霸诶霰呃?,守靈令自己認(rèn)了主?!彼忾_包裹,露出從溶洞帶回來的航海日志,封面的牛皮已經(jīng)發(fā)脆,邊角卷得像朵干枯的花,“這上面說牽機引的解藥,要用人的心頭血做藥引?!?/p>
林興德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他抓住林曉的手腕,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嵌進肉里?!皠e聽日志瞎說……”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每口都帶著血沫,“那是影閣設(shè)的陷阱,當(dāng)年你爹就差點……”
話沒說完,他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響聲,像有什么東西堵著。陳大夫急忙往他嘴里塞了顆藥丸,黑色的藥面沾在嘴角,看著像凝固的血?!安恍辛耍疽呀?jīng)攻心?!崩洗蠓虻穆曇舭l(fā)顫,往林曉手里塞了把小刀,“準(zhǔn)備放血吧,或許還能撐半個時辰?!?/p>
少年王硯突然捂著臉蹲下去,羊皮襖的下擺掃過藥爐,帶起片火星?!拔胰裏崴??!彼穆曇魫炘谛渥永铮牭贸鲈诳?,“陳爺爺說熱水能讓血脈活泛點?!?/p>
林曉攥著小刀的手在抖。刀刃很薄,是陳大夫刮藥渣用的,此刻映著他的臉,竟和昆侖冰窟里那個戴銀面具的人有幾分像。他想起老胡說的話:守靈衛(wèi)的血脈是把雙刃劍,既能護靈源心,也能被影閣利用——就像林興德體內(nèi)的牽機引,毒引子正是二十年前他自己的血。
“別費力氣了。”林興德突然平靜下來,他的呼吸變得綿長,眼神卻清明得嚇人,“讓我好好看看你,像……真像你爹年輕的時候?!彼氖种竸澾^林曉的眉骨,那里有顆很小的痣,和林鶴年的位置樣,“那年你剛出生,雪下得比現(xiàn)在還大,影閣的人圍了山頭,你娘抱著你躲在藥柜后面,奶水不夠,就嚼著甘草喂你……”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雪落在棉花上。林曉湊過去聽,聞到他身上的藥味里,混著點淡淡的薔薇香——和王家老宅的味道樣。突然想起王硯娘臨終前的話:當(dāng)年守靈衛(wèi)里,只有林興德娶了王家人。
“牽機引的解藥,其實是……”林興德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像耳語。林曉剛要湊近,外面突然傳來竹門被撞開的聲音,雪沫子卷著股腥氣撲進來——是影閣的人,他們身上的黑斗篷沾著雪,下擺還在往下滴黑血。
為首的是個獨眼人,空著的眼眶里塞著團黑布,另只眼睛像鷹隼般盯著榻上的林興德?!傲掷瞎?,沒想到還能再見?!彼穆曇衾锕?,“把靈源心交出來,給你個體面的死法?!?/p>
陳大夫突然將藥杵往地上頓,青石地面裂開道縫,露出排淬了毒的銀針?!坝伴w的雜碎,敢闖我的藥廬!”他往林曉身后推了把,“帶林伯從密道走,我來擋住他們!”
林興德卻突然坐起來,動作快得不像個垂死的人。他扯開胸前的繃帶,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膚,那里的血管像蚯蚓樣鼓著?!安挥米摺!彼穆曇舳溉话胃?,抓起床頭的藥碾子就往獨眼人砸去,“今天我就替守靈衛(wèi)清理門戶!”
藥碾子砸在獨眼人肩上,黑血立刻滲出來??伤駴]感覺似的,反手甩出柄短刀,刀身帶著黑氣直刺林興德的心口。林曉撲過去擋時,手腕被刀風(fēng)掃過,立刻起了道青黑色的印子——是影閣的“蝕骨刀”,沾著比牽機引更毒的“化靈散”。
“曉兒!”林興德猛地推開他,自己卻沒躲開。短刀扎進他左胸,離心臟只有寸。他低頭看著刀柄,突然笑起來,血沫子從嘴角涌出來,“當(dāng)年……就是這把刀……刺穿了你爹的……”
話音未落,他突然抓住刀身,用力往自己心口推了半寸。獨眼人驚叫著想拔刀,卻被他死死攥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瓣惔蠓?,帶孩子走!”林興德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另只手突然往自己懷里掏,摸出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往林曉懷里塞,“這是……你娘的……”
油布剛碰到林曉的手,林興德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他的身體像被什么東西從里往外撕扯,皮膚下的血管根根暴起,青黑色的紋路順著手臂往林曉身上爬。獨眼人趁機抽出短刀,帶起串血珠濺在雪地上,開出朵妖異的花。
“快走!”陳大夫拽著林曉往密道拖,少年王硯已經(jīng)掀開了藥柜后的暗門,里面的石階往下延伸,黑得像深不見底的井。林曉回頭時,看見林興德正死死抱著獨眼人,兩人起往藥爐倒去——那里的火正旺,藥油潑在上面,瞬間燃起片藍火。
“守靈衛(wèi)……永不……”林興德的吼聲被火焰吞沒,他最后看過來的眼神,像昆侖冰原上的星子,亮得讓人不敢直視。林曉突然想起他沒說完的話,摸出懷里的油布包——里面是半塊玉佩,薔薇花紋的斷口處,還沾著點暗紅的血漬,是剛從林興德心口掏出來的。
密道里的石階又陡又滑,王硯在前面用松明火把照著路,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個孤單的嘆號。陳大夫的喘息越來越重,他的背被剛才的刀風(fēng)掃到,黑血正順著棉袍往下滴,在石階上暈開串小小的血花。
“林伯是故意的?!蓖醭幫蝗婚_口,聲音哽咽著,“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想用化靈散和影閣的人同歸于盡?!被鸢训墓饣瘟嘶?,照亮他臉上的淚,“我娘說,林家人都這樣,倔得像云臺山的石頭?!?/p>
林曉攥緊那半塊玉佩,突然想起林興德胸口的刀傷。位置那么準(zhǔn),不像意外——他是故意讓短刀扎進牽機引最集中的地方,用自己的血引發(fā)毒爆。就像歸墟的血珊瑚,用死亡做養(yǎng)料,才能開出最烈的花。
密道盡頭連著片松林,雪下得正緊,把松針壓得彎彎的。林曉回頭望時,藥廬的方向已經(jīng)燃起大火,紅光映在雪霧里,像片凝固的血。他摸出林興德給的那半塊玉佩,和自己懷里的拼在起——剛好組成朵完整的薔薇,只是花心處有道深深的裂痕,像道永遠合不上的傷口。
“靈源心的秘密,其實藏在王家。”陳大夫突然開口,他靠在棵松樹上,呼吸已經(jīng)很弱了,“當(dāng)年林興德娶你嬸嬸,就是為了保護這半塊玉佩。”他往林曉手里塞了卷羊皮紙,“這是去漠北的地圖,黑風(fēng)寨地宮的鑰匙,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林曉扶住他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手還保持著遞東西的姿勢,指縫里夾著片干枯的龍膽花——和云臺山冰泉邊的樣,只是花瓣已經(jīng)發(fā)黑,像被血浸過。
雪越下越大,把松林蓋得白茫茫片。王硯蹲在陳大夫的尸體旁,用火把點燃了羊皮紙的邊角,火光里能看見黑風(fēng)寨地宮的剖面圖,祭壇的位置畫著盞燈,燈芯處標(biāo)著個小小的“王”字。
“我娘說,噬魂燈的燈芯,是用王家人的魂魄做的?!蓖醭幍穆曇艉茌p,像在說別人的事,“當(dāng)年影閣屠村,就是為了找最合適的祭品?!彼ь^看林曉,眼睛在火光里亮得驚人,“我去地宮,你帶著靈源心走?!?/p>
林曉沒說話,只是把冰魄玉髓塞進他手里。玉髓的藍光透過王硯的指縫滲出來,在雪地上投出個跳動的光點,像顆不肯熄滅的心。突然明白林興德為什么非要死在藥廬——他是想用自己的血,給他們爭取時間,就像二十年前,他用半塊玉佩護住了王家最后的血脈。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影閣的追兵。林曉拽著王硯往松林深處跑,雪地里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蓋住,可那朵拼合的薔薇玉佩,卻在懷里越來越燙,像在提醒他們:有些債,必須用血來還;有些約定,死了也要守住。
跑到松林邊緣時,林曉突然停下腳步。他望著藥廬方向的大火,那里的紅光已經(jīng)淡下去,只剩下黑煙在雪霧里盤旋。突然想起林興德咳血時的樣子,想起他說的那句“像你爹”,想起歸墟的血珊瑚,想起昆侖的冰裂谷——原來守靈衛(wèi)的路,從開始就是條死路,只是有人走得壯烈,有人走得悄無聲息。
“走吧。”林曉拉起王硯的手,他的掌心很燙,帶著冰魄玉髓的溫度,“去漠北?!?/p>
雪又開始下了,把他們的腳印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那朵拼合的薔薇玉佩,還在林曉懷里發(fā)燙,像顆跳動的心臟,在無邊的風(fēng)雪里,固執(zhí)地亮著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