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魚號的船板在東海的浪濤里輕輕搖晃，林曉蹲在船頭修補漁網(wǎng)時，指尖被漁線勒出細(xì)密的紅痕。從歸墟回來已過三月，海風(fēng)里的咸腥氣漸漸淡了，混著些陌生的草木香——是王硯從云臺山帶來的薔薇花籽，此刻正用濕棉布裹著，放在船舷的木箱里，每粒種子都帶著淡淡的紅光，像吸了晨露的星子。

“還有兩個時辰到望海村?！蓖醭幣吭诖线?，手里轉(zhuǎn)著片青銅鏡碎片，鏡面映出遠(yuǎn)處漸漸清晰的海岸線，“老胡的海圖上說，這村子以前是守靈衛(wèi)的補給點，碼頭的礁石上刻著取水的暗號?！鄙倌晖蝗恢钢?，那里漂著些殘破的漁網(wǎng)，網(wǎng)眼纏著墨綠色的海藻，“是影閣的‘纏魂網(wǎng)’，上面還沾著守靈衛(wèi)的銅扣?！?/p>

林曉放下漁網(wǎng)，摸出尋靈盤時，龍齒指針正微微顫動，針尖凝著層細(xì)鹽——那是東海特有的海鹽，說明附近有守靈衛(wèi)的舊物。從漠北回來的路上，這羅盤總在靠近漁村的地方異動，玄清道長說過，守靈衛(wèi)的信物沾了太多血氣，會和同脈者產(chǎn)生共鳴，哪怕隔著十年二十年的浪濤。

望海村的碼頭比想象中熱鬧。十幾個漁民正圍著艘擱淺的漁船修補，船板上的裂痕里嵌著些暗紅的木屑，是被影閣的“化靈散”蝕過的痕跡。林曉剛踏上碼頭，就聽見個糙嗓門在喊：“新來的？要不要買些海貨？今早剛撈的石斑，鮮得很！”

喊話的是個瘸腿老漢，左褲管空蕩蕩的，用根紅綢帶系著，綢布上繡著半朵褪色的薔薇。他的魚簍里墊著層黑色的海藻，和歸墟的噬靈藻不同，葉片邊緣泛著金光，林曉的守靈令突然發(fā)燙——是用龍涎草汁泡過的“護魂藻”，守靈衛(wèi)用來保存信物的東西。

“大爺，這藻哪采的？”王硯蹲下身，指尖剛碰到海藻，魚簍底部突然露出個銅制的鎖扣，形狀和老胡腰間的令牌一模一樣。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們是來尋故人的，他二十年前在這里丟了半塊鏡子?！?/p>

瘸腿老漢的手突然頓了頓，撈魚的網(wǎng)兜“啪”地掉在地上。他抬頭時，林曉看見老人右眼的白翳下，藏著道極細(xì)的刀疤，像被青銅鏡的碎片劃過?！岸昵暗氖略缤??！崩蠞h撿起網(wǎng)兜往碼頭深處走，紅綢帶在風(fēng)中飄出個奇怪的弧度——是守靈衛(wèi)的“遇險”信號，“要找東西，去后山的燈塔看看，那里以前住過戴青銅鏡的怪人?！?/p>

后山的石階爬滿青苔，每級臺階的邊緣都有個極小的凹槽，積著雨水時會連成串符文。王硯數(shù)到第三十七級時，凹槽里的水突然自動旋轉(zhuǎn)，在石面上凝成朵薔薇花——和王家老宅的石雕分毫不差。“是我娘的手法！”少年的聲音帶著驚喜，他懷里的玉佩突然飛出，貼在石階側(cè)面，那里的青苔簌簌落下，露出塊能轉(zhuǎn)動的圓石。

轉(zhuǎn)動圓石的瞬間，山壁突然裂開道縫，里面藏著個半人高的石窟。窟里堆著些破舊的蓑衣，最上面那件的領(lǐng)口繡著“守”字，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女人的手藝。林曉摸出火折子時，照亮了石窟深處的石壁——上面刻滿名字，每個名字旁都畫著青銅鏡的碎片，最后個名字是“秦”，后面空著半塊鏡形的留白。

“是秦兄弟的隊伍！”王硯突然指著石壁，“陳爺爺說過，當(dāng)年有支守靈衛(wèi)的小隊負(fù)責(zé)東海防線，全都沒了音訊?！彼闹讣鈸徇^那些名字，“他們把自己的碎片刻在這里，等著有人來拼合?！?/p>

石窟的角落里有個鐵盒，鎖是用海柳做的，鑰匙孔是薔薇花的形狀。林曉將玉佩插進(jìn)去時，鎖“咔嗒”彈開，里面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放著三物：半塊青銅鏡（與王硯的碎片嚴(yán)絲合縫）、卷泛黃的賬簿、支竹笛。

賬簿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記著些奇怪的數(shù)字：“三月初七，送三斤龍涎草去云臺山”“五月廿二，給漠北的老胡捎兩壇燒刀子”。最后頁畫著幅地圖，望海村碼頭的礁石被標(biāo)成個紅點，旁邊寫著行小字：“影閣余孽藏在斷魂崖，他們在找‘定魂珠’?！?/p>

竹笛的笛膜是用鮫人皮做的，吹孔里卡著片干枯的薔薇花瓣。林曉將花瓣湊到鼻尖時，突然想起老胡的船歌——那調(diào)子和竹笛的孔位完全吻合，原來守靈衛(wèi)的古調(diào)不是唱的，是用笛子吹的。

“有人來了?！比惩壤蠞h不知何時站在石窟門口，他的紅綢帶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斷魂崖的人發(fā)現(xiàn)你們了，他們的快船比墨魚號快三倍。”老漢往林曉手里塞了個海螺，“吹三聲長的，會有人來接應(yīng)?！?/p>

林曉剛跑出石窟，就看見海面上駛來三艘黑帆船，船頭插著影閣的骷髏旗，只是旗角多了道金線——是影閣殘余勢力的標(biāo)記，玄清道長提過，這些人專找散落的青銅鏡碎片，想重鑄守靈令。

“把鏡子交出來！”為首的刀疤臉站在船頭，手里甩著鐵鏈，鏈節(jié)上掛著的不是骷髏頭，而是守靈衛(wèi)的銅牌，“秦老大的隊伍全死在斷魂崖了，就剩個瘸子還在裝漁民，你們以為能跑得掉？”

瘸腿老漢突然吹響海螺，笛聲尖銳得像海鳥的哀鳴。望海村的漁民們突然扔下手里的活計，從魚簍、船艙、礁石縫里摸出兵器——竟是些生銹的劍和弩，劍柄上都刻著守靈衛(wèi)的符文。“影閣的雜碎，二十年前沒殺干凈，今天正好祭海！”

混戰(zhàn)中，林曉拽著王硯往碼頭跑。瘸腿老漢的紅綢帶突然散開，露出里面的半截青銅鏡，碎片在陽光下亮起金光，與鐵盒里的半塊產(chǎn)生共鳴，在海面上投射出斷魂崖的輪廓——那里的崖壁上有個天然的石窟，正是賬簿上標(biāo)記的藏身處。

“定魂珠其實是青銅鏡的最后塊碎片?！崩蠞h邊打邊喊，他的漁網(wǎng)突然撒開，網(wǎng)眼里的護魂藻纏住影閣殺手的腳，“當(dāng)年秦老大把它藏在珠母貝里，說要等個左眼有疤的年輕人來??！”

林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摸出自己的青銅鏡碎片，左眼的疤痕在陽光下隱隱作痛——原來瘸腿老漢說的“左眼有疤”，指的是他。歸墟的血珊瑚、云臺山的藥廬、漠北的地宮，所有的巧合串在一起，像條早就織好的線。

墨魚號的船帆在海風(fēng)里鼓起時，林曉回頭望了眼望海村。瘸腿老漢正用漁網(wǎng)拖著個影閣殺手往海里走，紅綢帶在浪花里起伏，像朵綻放的薔薇。守靈衛(wèi)的笛聲在漁村上空回蕩，混著海浪聲和兵器碰撞聲，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他們?yōu)槭裁床浑x開？”王硯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海岸線，鐵盒里的青銅鏡碎片正在發(fā)燙，“留在這里隨時會被影閣找到?！?/p>

林曉將新拼合的青銅鏡放在船板上，鏡面映出斷魂崖的石窟，里面隱約有珠光閃爍?！耙驗檫@里有他們的牽掛。”他想起石壁上的名字，想起賬簿里的記錄，“守靈衛(wèi)的‘守’，從來不是守著某樣?xùn)|西，是守著要等的人。”

船行至斷魂崖時，夕陽正落在海平面上。林曉潛入海水，珠母貝果然在石窟深處，最大的那只貝殼里，躺著塊鴿子蛋大的“定魂珠”，其實是塊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的青銅鏡碎片，背面刻著行小字：“鏡圓之時，魂歸之處?！?/p>

七塊碎片終于拼成完整的銅鏡。鏡面突然亮起白光，映出無數(shù)人影：秦老大的隊伍在斷魂崖戰(zhàn)死的瞬間，瘸腿老漢失去左腿的痛苦，守靈衛(wèi)的孩子們在望海村長大的笑臉……最后定格在歸墟的血珊瑚叢，林鶴年和王硯娘的魂魄在紅光中相視而笑。

白光散去時，青銅鏡化作無數(shù)光點，融入東海的浪濤里。林曉浮出水面時，看見王硯正把薔薇花籽撒進(jìn)海里，種子遇水后立刻發(fā)芽，順著洋流往望海村漂去。“陳爺爺說，花籽會在漁民的漁網(wǎng)里扎根，明年這個時候，整個漁村都會開滿薔薇?！?/p>

墨魚號駛離斷魂崖時，望海村的笛聲還在傳來，調(diào)子是老胡的船歌，只是更輕快些，像在唱新生。林曉摸出懷里的竹笛，吹孔里的薔薇花瓣不知何時化作了粉末，混著海風(fēng)落在船板上，長出株小小的綠芽，在暮色里輕輕顫動。

他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斷魂崖的浪花里，還藏著守靈衛(wèi)的體溫；望海村的礁石上，漁民們正用護魂藻修補著舊船；而那些散落在江湖的碎片，終會在某一天，被海風(fēng)、花籽、笛聲串在一起，變成新的故事。就像此刻船舷邊的綠芽，帶著青銅鏡的微光，在東海的潮聲里，悄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