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喪期剛過,宮墻內(nèi)的素白幡旗尚未完全撤去,只余下幾處角落還飄著零星的白,像落盡了雪的枝頭,殘留著幾分清寒。永壽宮的暖閣里,地龍的火勢減了些,空氣里還縈繞著淡淡的檀香,混著案上未干的墨香,釀出一種沉郁的靜。
沈知微坐在紫檀木案后,穿著件月白色的暗紋宮裝,領(lǐng)口袖邊未繡任何花紋,只在發(fā)間簪了支白玉簪,襯得她臉色愈發(fā)蒼白,眼下的青影也重了幾分。她面前攤著幾張宣紙,上面寫著幾個娟秀的名字,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
春枝端著杯熱茶進來,青布裙的裙擺掃過地面的絨毯,輕手輕腳地放在案邊:“娘娘,歇會兒吧,這幾日您都沒好好合眼。”
沈知微沒抬頭,指尖捻著狼毫,聲音帶著未散的沙?。骸靶坏谩π銓m的那幾位還等著呢,總不能一直懸著?!?/p>
太皇太后的喪儀占去了近一個月,太后先前選的那幾位大臣之女,便一直被晾在儲秀宮,穿著簇新的宮裝,卻像被遺忘的擺設(shè)。按宮規(guī),新選入宮的秀女需在吉日冊封,如今喪期已過,這事便拖不得了。
可沈知微心里堵得慌。太皇太后的音容還在眼前,那樟木箱里的證據(jù)沉甸甸地壓著她的心,讓她連呼吸都帶著疼。偏在這時,還要為太后的人操辦冊封事宜,每寫下一個字,都像在往傷口上撒鹽。
“罷了,該辦的事,總得辦?!彼钗豢跉猓P尖落下,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名字——李若雁,吏部尚書之女,性情溫婉,封貴人。
第二個——張靜姝,戶部侍郎之女,嫻靜少言,封常在。
第三個——王綰綰,御史大夫之女,活潑好動,封答應(yīng)。
都是些不高不低的位份,既合乎規(guī)矩,又沒給太后借題發(fā)揮的余地。她放下筆,望著那幾行字,月白色的袖口輕輕拂過紙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恰在此時,蕭徹推門而入。他穿著件藏青色常服,腰間的玉帶松松系著,顯然是剛從御書房過來,眉宇間還帶著處理政務(wù)的倦意?!斑€在忙?”他走到案邊,目光落在宣紙上,一眼便明白了。
“陛下。”沈知微起身行禮,被他一把扶住。
“不必多禮。”蕭徹拿起宣紙,看著上面的名字和位份,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疼惜,“這些事,讓禮部或內(nèi)務(wù)府去辦便是,何苦自己熬著?”
“臣妾是協(xié)理六宮的貴妃,這些本就是臣妾的職責(zé)?!鄙蛑⒋怪?,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雖非臣妾所愿,卻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p>
蕭徹將宣紙放回案上,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指尖的溫度燙得她微微一顫:“在朕面前,不必說這些?!彼穆曇舴诺脴O柔,“你定的便好,無論是貴人還是答應(yīng),都依你。別委屈了自己。”
他何嘗不知道她的難處?太皇太后剛走,她心里正難受,偏還要為太后安插的人費心,換作是誰,都難以忍受??伤龅玫嗡宦?,連位份都定得這般妥帖,既沒失了貴妃的體面,也沒給旁人留下話柄。
“謝陛下?!鄙蛑⒌穆曇糨p了些,心里那點被規(guī)矩壓著的委屈,似乎被他這一句話吹散了些。
蕭徹看著她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太后前日派人送來的點心,說是“給皇帝補補身子”,話里話外卻總在打聽新妃的冊封事宜,那急切的語氣,哪有半分關(guān)心兒子的樣子?全是算計,全是對權(quán)力的貪念。他心里的厭惡又深了幾分,握著沈知微的手也緊了緊:“往后這些事,若不樂意,便推給李德全,別硬扛著。”
沈知微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而慈寧宮的暖閣里,氣氛卻與永壽宮截然不同。太后穿著件石青色的織金錦袍,領(lǐng)口繡著怒放的牡丹,襯得她枯槁的臉頰也多了幾分血色。她正慢條斯理地用銀簽挑著燕窩,嘴角噙著抹若有若無的笑。
“娘娘,永壽宮那邊遞了牌子,說是要給儲秀宮的那幾位冊封了,位份都定好了,最高的是貴人?!闭剖聥邒叩吐暬胤A,眼底帶著討好的笑意。
太后嗤笑一聲,將銀簽丟在碟子里:“沈知微倒是會做人,既不違了規(guī)矩,又沒給哀家面子。”她頓了頓,端起茶盞,指尖在描金的杯沿上輕輕劃著,“不過也無妨。太皇太后死了,她最大的靠山?jīng)]了,往后這后宮,看她還能得意多久?!?/p>
“娘娘說的是。”嬤嬤連忙附和,“瑕嬪娘娘還懷著龍?zhí)ツ兀群⒆由聛?,咱們便更有底氣了?!?/p>
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望向窗外。宮墻內(nèi)的素白漸漸褪去,新的綠意正從枝頭冒出來,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壓抑了這么久,總算能喘口氣了。月嬪死了便死了,不過是枚沒用的棋子,只要她還在,只要瑕嬪的孩子能平安生下來,這后宮的風(fēng)向,遲早會變。
西廂的禪房里,緣澄正對著一盞青燈枯坐。他穿著件灰色僧袍,袖口磨出了毛邊,面前的經(jīng)卷攤開著,梵文的字句密密麻麻,卻一個也沒看進去。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佛珠,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日太皇太后的葬禮上,他借著誦經(jīng)的機會,悄悄將太后與鎮(zhèn)國公往來的密信,塞進了李德全的袖中。那是他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藏在太后禮佛的坐墊下。
他知道這是算計,是爭斗,是佛門弟子不該沾染的紅塵俗事??伤刂撇蛔?,一想到父母的血海深仇,一想到沈施主在深宮里步步維艱,他便覺得那清規(guī)戒律,遠沒有復(fù)仇和護她周全重要。
可做完這一切,心卻亂了。
佛經(jīng)上說“心無掛礙,無有恐怖”,可他現(xiàn)在滿是掛礙,滿是恐懼??謶钟媱潝÷?,恐懼連累沈施主,更恐懼自己雙手沾染上的算計,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清凈。
他望著窗外的夜色,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他忽然很想見見沈施主,想聽聽她的聲音,想告訴她自己心里的亂。
他們是知己,無需多言,便能懂彼此眼底的沉重和不易。在她面前,他或許能稍微喘口氣,不用假裝四大皆空,不用掩飾心里的波濤。
禪房里的檀香燃盡了,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留下一縷輕煙,在寂靜的夜里緩緩飄散。緣澄閉上眼,耳邊似乎又響起沈施主那日在禪房說的話:“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回不了頭了?!?/p>
是啊,回不了頭了。無論是她的復(fù)仇路,還是他的。
只是這條路上,能有個懂自己的人,偶爾說說話,或許……便不算太孤獨。
他睜開眼,目光望向永壽宮的方向,那里的燈火還亮著,像一顆在暗夜中掙扎的星。他知道,她此刻,或許也和他一樣,醒著,想著那些無法對人言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