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來得早,檐角的銅鈴被晚風(fēng)拂得輕響,像誰在低聲絮語。暖閣里燃著寧神的檀香,煙氣裊裊纏上描金的梁木,將殿內(nèi)的光影暈得一片朦朧。
蕭徹坐在沈知微身側(cè)的軟榻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她剛放下的茶盞。茶盞是官窯的月白瓷,杯沿還留著她的溫痕。他今日穿了件素色常服,玄色鑲邊被暮色浸得發(fā)暗,鬢角的霜色在燭火下愈發(fā)清晰——三十五歲的帝王,眼角已刻下細(xì)紋,可望著沈知微的眼神,依舊像初見時那般,藏著化不開的柔。
“翊坤宮的事,朕知道了?!彼乳_了口,聲音低得像落進(jìn)棉絮里的雨,“你不必掛懷?!?/p>
沈知微正低頭給景瑞繡虎頭鞋,銀針穿過布面,留下細(xì)密的針腳。她穿著件月白綾羅寢衣,領(lǐng)口繡著淺碧的蘭草,烏發(fā)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遮住了眼底的倦。三十二歲的她,早已習(xí)慣了將情緒藏進(jìn)平靜的表象,可握著繡繃的手,還是微微頓了頓。
她原以為他會問,會責(zé),至少會流露出幾分猶豫。畢竟那是他的骨肉,是獨孤家最后的血脈。可他沒有。
“陛下不怪臣妾?”她抬頭,燭火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淺淺的影。
蕭徹伸手,將她頰邊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耳垂:“該怪的是朕?!彼斫Y(jié)動了動,聲音里裹著愧疚,“若不是朕……給了旁人可乘之機(jī),何至于讓你動手?!?/p>
他想起李德全回報的場景——翊坤宮的地毯上濺著藥漬,獨孤落棠倒在榻上,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哀鳴,一雙眼睛死死瞪著房梁,像要剜出個洞來。他沒去看,只讓人“好好照看”,轉(zhuǎn)頭便來了永壽宮。
他不是不心疼那未出世的孩子,只是更怕沈知微受委屈。這三年,她為他穩(wěn)住后宮,教養(yǎng)兒女,早已磨成了銅墻鐵壁,可他知道,她每動一次狠,心里就多一道疤。今日她親手灌藥,那雙手昨夜還溫柔地拍著景瑞安睡,此刻怕是還殘留著藥腥氣。
“往后,朕不會再去后宮了?!笔拸匚兆∷氖?,將她的指尖貼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沉穩(wěn)而堅定,“李德全那邊,朕會吩咐下去。這后宮,有你,有孩子們,夠了?!?/p>
沈知微望著他。暮色漫過他的肩,將他的輪廓染得柔和,鬢角的霜色像落了層月光。她忽然想起他說過“此生唯你”,那時只當(dāng)是帝王的情話,此刻卻覺出幾分沉重——他是天子,坐擁四海,卻愿意為她收束欲望,將自己困在這永壽宮的方寸天地里。
心尖忽然泛起一陣澀。她對他,終究是不同的。沒有愛,卻有了牽念,像藤蔓纏上老樹,不知不覺間,早已難分彼此。
“陛下……”她想說些什么,卻被他打斷。
“微兒,”他望著她的眼,燭火在他瞳孔里明明滅滅,“朕常想,若有來世,朕不做皇帝,你也不是罪臣之女?!彼α诵?,眼角的細(xì)紋里盛著憧憬,“就做尋常夫妻,守著一方小院,看你描眉,看我讀書,不必算計,不必提防……那樣,朕才能干干凈凈地遇見你?!?/p>
沈知微的睫毛顫了顫,沒再說話。來世太遠(yuǎn),她只信今生。
蕭徹卻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要給她一個名分,一個能讓她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的名分——皇后。
這個念頭盤桓了許久,從她生下景瑞那年就有了??伤离y。朝臣們早就對沈知微“狠戾善妒”頗有微詞,鎮(zhèn)國公府的舊案雖已昭雪,可她畢竟是“罪臣之女”出身,更親手處置了懷有龍裔的玉嬪……此刻提出冊封,怕是會掀起滔天巨浪。
“李德全,”他深夜召來總管太監(jiān),聲音壓在明黃的帳幔里,“去查,朝中哪些人是獨孤家的舊部,哪些人曾受過鎮(zhèn)國公府恩惠。列個名單給朕?!?/p>
李德全心頭一驚,低頭應(yīng)道:“奴才遵旨?!彼菹露嗄?,怎會看不出陛下的心思?這是要為皇貴妃掃清障礙了。
永壽宮的夜,靜得能聽見漏壺滴答。沈知微坐在窗前,看著庭院里的石榴樹。枝頭掛著飽滿的果實,紅燈籠似的,映著廊下的燈火,暖融融的??伤睦飬s空落落的,像被晚風(fēng)掏空了一塊。
處置獨孤落棠,是她親手做的決定,不后悔,卻累。像提著一把重劍走了千里路,盔甲再硬,骨頭縫里也滲著疼。
“娘娘,夜深了,該歇息了?!绷桠暫獠恢螘r守在廊下,玄色勁裝融在暗影里,只一雙眼睛亮得像星。他剛巡查完宮禁,手里還握著那柄陪了他多年的長刀。
沈知微回頭,看著他。三十歲的侍衛(wèi)首領(lǐng),比三年前更沉穩(wěn),下頜的線條繃得緊,帶著武將的硬朗,可望著她的眼神,卻藏著感激與敬重。
“凌統(tǒng)領(lǐng),”她輕聲道,“你說,站得太高,是不是總會孤單?”
凌鈺衡走進(jìn)來,單膝跪地,聲音擲地有聲:“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娘娘如今所擁有的,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彼D了頓,抬頭望著她,“權(quán)力巔峰,本就是條獨行的路。所失所得,皆是尋常?!?/p>
他想起當(dāng)時妹妹躺在病榻上,氣若游絲,是眼前這個女人,派來了最好的太醫(yī),甚至親自守在偏殿外,直到妹妹退燒。這份恩,他記了一輩子。如今她站在風(fēng)口浪尖,他便做她手里最穩(wěn)的刀,最硬的盾。
沈知微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里有釋然,也有堅定。
是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從罪臣之女走到明慧皇貴妃,踩著多少尸骨,忍著多少寒夜,才護(hù)住了孩子,穩(wěn)住了地位。這點累,這點孤單,算得了什么?
她轉(zhuǎn)身,月白的寢衣掃過地面的絨毯,像一片云?!澳阏f得對?!?/p>
窗外的石榴樹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晃,果實飽滿,像藏著沉甸甸的希望。沈知微知道,前路還有風(fēng)雨,朝堂的阻力,后宮的暗流,或許還有蕭徹那份永遠(yuǎn)帶著權(quán)衡的愛。
可她不怕了。
該來的,她接著便是。只要這永壽宮的燈火不滅,只要孩子們的笑聲還在,她就能一直走下去,走到那權(quán)力的盡頭,走到塵埃落定的那天。
而蕭徹在御書房里鋪開的冊封詔書草稿,還藏在硯臺之下,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jī),為她掀起新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