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桂花,開得格外瘋。
沈硯辭第一次見到陸驚寒,是在金陵城最負盛名的江南貢院外。秋陽正好,透過金黃的桂樹葉,在青石板路上篩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浮動著甜得發(fā)膩的香氣。
他剛結束一場策論比試,正站在桂樹下整理衣袖,指尖還沾著墨汁的清苦。忽然聽見一陣爽朗的笑,像碎冰撞在玉盞上,清越得讓人側目。
轉頭望去,就見幾個錦衣少年圍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月白色的騎射裝,腰間懸著一把精致的彎刀,正揚著下巴,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眉眼飛揚,帶著股桀驁不馴的英氣。陽光落在他發(fā)梢,鍍上一層金邊,整個人像團燃燒的火焰,與周遭溫吞的秋意格格不入。
“陸小將軍又拔了頭籌?”有人笑著打趣。
“那是自然,”陸驚寒挑眉,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目光掃過人群,卻在觸及沈硯辭時,猛地頓住了。
沈硯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便轉身想走。
“哎,那位公子留步!”陸驚寒撥開人群追上來,步伐輕快,帶著少年人的跳脫,“看你剛從貢院出來,是應試的舉子?”
“是。”沈硯辭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桂葉的沙沙聲。
“我叫陸驚寒,”少年笑得坦蕩,露出兩顆小虎牙,“家父是鎮(zhèn)國將軍。看公子氣度不凡,不知可否請教高姓大名?”
“沈硯辭?!?/p>
“沈硯辭……”陸驚寒念著這個名字,覺得像含了一口清泉,甘洌爽口,“好名字。我知道附近有家酒樓,桂花釀是一絕,不如我請你?就當……認識新朋友了?!?/p>
沈硯辭看著他眼里的光,像盛著整個秋天的明媚,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叨擾了?!?/p>
那天的桂花釀,甜得恰到好處。陸驚寒話很多,講軍營里的趣事,講騎射場上的較量,講他隨父親出征時見過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沈硯辭安靜地聽著,偶爾抿一口酒,目光落在窗外飄落的桂花瓣上,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
“沈兄文采斐然,想必此次定能高中?!标戵@寒舉起酒杯,眼里滿是真誠的期許。
沈硯辭回敬一杯:“借陸兄吉言。”
“等你金榜題名,我再請你喝桂花釀,”陸驚寒拍著他的肩膀,力道不輕,卻帶著十足的熱絡,“到時候,我們一醉方休!”
沈硯辭看著他泛紅的臉頰,點了點頭:“好?!?/p>
那時的他們,都以為未來很長,有無數(shù)個桂花飄香的秋天,可以一起飲酒,一起暢談,一起把這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光,慢慢鋪陳開來。
正文
沈硯辭果然高中了,而且是狀元。
跨馬游街那天,他穿著大紅的官袍,胸前戴著紅花,在萬眾矚目里,目光卻越過人群,精準地找到了站在街角的陸驚寒。
陸驚寒穿著一身勁裝,手里捧著一束桂花,正仰頭望著他,眼里的驕傲與歡喜,比周圍所有的歡呼都要響亮。
沈硯辭勒住馬韁,朝他微微頷首,唇邊的笑意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那天的慶功宴,沈硯辭推掉了所有應酬,只留了陸驚寒。還是那家酒樓,還是那壺桂花釀,窗外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襲人。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陸驚寒給沈硯辭倒?jié)M酒,語氣里的興奮藏不住,“以后你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我在戰(zhàn)場上保家衛(wèi)國,咱們一文一武,定能讓這大靖朝,國泰民安!”
沈硯辭看著他意氣風發(fā)的樣子,端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杯沿:“好,一起?!?/p>
他們的關系,就在這一次次的相處里,悄然變質(zhì)。
陸驚寒會在沈硯辭處理公文到深夜時,翻墻跳進他的書房,帶來熱騰騰的點心,嗔怪他不愛惜身體;會在休沐時,拉著他去郊外騎馬,看沈硯辭笨拙地坐在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又耐心地手把手教他;會在寒夜里,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他披上,看著他凍得發(fā)紅的鼻尖,心里又疼又軟。
沈硯辭則會在陸驚寒出征前,給他整理行囊,在他的護身符里,偷偷塞進一張寫著平安二字的小箋;會在他受傷歸來時,親自給他上藥,動作輕柔,眼神里的擔憂濃得化不開;會在他抱怨軍營伙食差時,親手做了點心,托人送去軍營,看著帶回的空食盒,嘴角忍不住上揚。
他們的默契,無需言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對方心意。
沈硯辭的書房里,有一個上鎖的匣子,里面放著陸驚寒送他的所有東西:一塊被他磨得光滑的玉佩,一支他親手削的木箭,一張他畫得歪歪扭扭的畫像,還有……一瓶沒喝完的桂花釀。
陸驚寒的臥房里,也藏著沈硯辭寫給他的詩,字跡清雋,每一句都藏著溫柔:“駿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不及君一笑,抵我半世寒。”
他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等陸驚寒立下足夠的功勛,等沈硯辭在朝堂站穩(wěn)腳跟,他們就找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蓋一座小院,種滿桂花樹,春天看草長鶯飛,秋天賞桂飲酒,再也不管這世間的紛擾。
可命運的齒輪,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轉向殘酷的一面。
邊境告急,匈奴大舉入侵,陸老將軍奉命出征,陸驚寒作為先鋒,隨軍前往。
這一次,沈硯辭沒有去送。他站在城樓上,看著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消失在天際,手里緊緊攥著那枚陸驚寒送他的玉佩,指節(jié)發(fā)白。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挽留;怕自己一落淚,就會亂了他的心。
陸驚寒走后,沈硯辭的日子變得格外漫長。他每天處理完公務,就會回到書房,對著那瓶桂花釀發(fā)呆,算著他歸來的日子。邊境的戰(zhàn)報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有時是小勝,有時是僵持,每一次,都讓他心驚肉跳。
三個月后,一封加急的戰(zhàn)報送到了京城——陸老將軍中伏,陸驚寒為了掩護大軍撤退,率三百親兵斷后,被困在狼牙山,彈盡糧絕。
沈硯辭看到戰(zhàn)報時,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他不顧同僚的阻攔,連夜求見皇上,自請前往邊境,哪怕只是做個糧草官,能離他近一點也好。
皇上念他一片赤誠,準了。
沈硯辭快馬加鞭趕到邊境時,狼牙山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束了。
陸老將軍告訴我,陸驚寒他們……沒能突圍出來,狼牙山被匈奴放了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找到一些燒焦的尸骨和……一支斷了的箭。
那支箭,沈硯辭認得,是他親手給陸驚寒削的那支。
他站在狼牙山的廢墟前,看著那片焦黑的土地,空氣里還彌漫著燒焦的味道,與記憶里的桂花香,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陸驚寒……”他輕聲喚著他的名字,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蒸發(fā)。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站著,一站就是一整天,直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孤寂的感嘆號。
大軍班師回朝時,沈硯辭沒有回去。他請旨留在了邊境,說是要替陸驚寒,守好這片他用生命換來的土地。
他在狼牙山下,建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里面放著那支斷箭,還有他抄錄的那些詩。
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眉宇間的溫柔被一層寒冰覆蓋。他治軍嚴明,處理政務一絲不茍,只是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笑。
每到秋天,桂花飄香的時候,他都會獨自一人,帶著一壺桂花釀,坐在衣冠冢前,一杯一杯地喝,直到酩酊大醉。
他會對著墓碑說話,說京城的變化,說朝堂的爭斗,說他有多想念他,說著說著,就會泣不成聲。
“驚寒,你說過要請我喝桂花釀的……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
“驚寒,今年的桂花又開了,比去年的還要香……”
“驚寒,我有點累了……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
五年里,邊境安穩(wěn)無虞,沈硯辭的名字,成了匈奴聞風喪膽的存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撐他走下去的,不過是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一句早已落空的承諾。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深秋的夜晚。
匈奴殘余勢力突襲,沈硯辭率兵迎敵,激戰(zhàn)中,他為了保護一個年幼的小兵,被一支冷箭射中了胸口,墜落山崖。
部下找到他時,他渾身是血,氣息奄奄,懷里還緊緊抱著那枚玉佩。
他被連夜送回京城醫(yī)治,昏迷了整整三個月。
再次醒來時,窗外的桂花已經(jīng)落盡了。
他看著熟悉的房間,眼神里滿是茫然,像個初生的嬰兒。
“我是誰?”他開口,聲音陌生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守在床邊的老管家老淚縱橫:“公子,你是沈硯辭??!你終于醒了!”
“沈硯辭……”他念著這個名字,眉頭緊鎖,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不記得了?!?/p>
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做過什么,忘了朝堂的紛爭,忘了邊境的風沙,也忘了……那個叫陸驚寒的少年,忘了那年秋天的桂花,忘了那壺甜得恰到好處的桂花釀。
大夫說,他是因為腦部受到重創(chuàng),才會失去記憶,能不能恢復,全看天意。
沈硯辭出院后,回到了那座有桂花樹的宅院。他每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看書,練字,日子過得平靜而單調(diào)。只是偶爾,看到桂花飄落時,心里會莫名地抽痛;聞到酒的味道時,會忍不住落淚;看到月白色的騎射裝時,會覺得格外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的書房里,有一個上鎖的匣子,他打不開,也不想打開,總覺得里面藏著什么讓他難過的東西。
有一天,他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支斷箭,箭頭已經(jīng)生銹,箭桿上刻著一個模糊的“寒”字。看到那個字的瞬間,他的頭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腦海里閃過:烽火連天的戰(zhàn)場,焦黑的土地,一個模糊的身影,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他抱著頭蹲在地上,冷汗涔涔。
老管家聽到動靜跑進來,看到他手里的斷箭,臉色大變,連忙奪了過去:“公子,這東西晦氣,扔了吧!”
沈硯辭看著他驚慌的樣子,心里的疑惑更深了:“這是什么?我認識的人里,有叫……帶‘寒’字的嗎?”
老管家眼神閃爍,支支吾吾地說:“沒有……公子記錯了……”
沈硯辭沒有再追問,只是心里那片空白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東西觸動了,隱隱作痛。
他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夢里總是有一個穿著月白色騎射裝的少年,笑得眉眼彎彎,遞給自己一杯酒:“沈兄,嘗嘗這桂花釀!”他想看清少年的臉,卻怎么也看不清,一伸手,夢就醒了,只剩下滿臉的淚水。
他開始刻意去打聽自己的過去,可所有人都對他失憶前的事諱莫如深,只說他是個有才華的文官,曾在邊境待過幾年。
他知道,他們在瞞著他什么。
又是一年桂花開。
沈硯辭獨自坐在酒樓里,點了一壺桂花釀。酒端上來時,香氣四溢,和他夢里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端起酒杯,剛要喝,手卻突然停在了半空。
窗外,一個穿著月白色騎射裝的少年,正仰頭看著酒樓的牌匾,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格外清晰,眉眼飛揚,像極了他夢里的人。
看到少年的瞬間,他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公子,你怎么了?”店小二看到他落淚,關切地問。
沈硯辭搖了搖頭,擦掉眼淚,再看向窗外時,那個少年已經(jīng)不見了。
他苦笑了一下,原來是幻覺。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桂花釀。
甜,卻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像眼淚的味道。
喝完酒,他走出酒樓,沿著街道慢慢走著。秋風吹過,桂花簌簌落下,沾了他滿身。
路過一家兵器鋪時,他看到一支木箭,箭桿光滑,和他之前找到的那支斷箭很像。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買下了那支箭。
握著箭的瞬間,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一個少年笑著對他說:“這是我親手削的,送給你,保你以后下筆如有神!”
“你是誰……”沈硯辭捂著胸口,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沒有人回答他。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正站在街角,看著他的背影,老淚縱橫。那是康復歸來的陸老將軍,他一直瞞著沈硯辭,陸驚寒當年并沒有死,只是被牧民所救,卻失去了一條腿,不愿以殘缺之軀見他,便托人傳了死訊,自己則隱居在江南水鄉(xiāng)。
他更不知道,就在他蹲在地上痛苦不堪時,江南的一座小院里,一個拄著拐杖的男子,正坐在桂花樹下,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詩箋,上面寫著:“駿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不及君一笑,抵我半世寒?!?/p>
男子輕輕咳嗽著,臉色蒼白,看著飄落的桂花,眼里滿是溫柔與遺憾。
沈硯辭慢慢站起身,握著那支木箭,繼續(xù)往前走。陽光穿過桂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場破碎的夢。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丟失了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走到當年與陸驚寒初遇的貢院外,他停下腳步。
桂花開得正盛,香氣彌漫了整條街。
他看著那些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笑著,鬧著,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像極了……像極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心里的疼痛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
他站在原地,看著飄落的桂花,突然輕聲念道: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p>
風吹過,卷起滿地的桂花,像一場盛大而悲涼的祭奠。
他終究還是忘了他。
他終究還是活成了自己最陌生的樣子。
那些意氣風發(fā)的歲月,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戀,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思念,都隨著記憶的消失,散落在了時光里,再也找不回來了。
意難平,終未平。
這世間最殘忍的,或許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我還活著,卻忘了你是誰;是我們明明經(jīng)歷了那么多,卻最終成了彼此生命里,一個模糊的影子;是多年以后,我站在我們初遇的地方,聞到熟悉的味道,心里滿是空洞的疼痛,卻再也想不起,到底是為了什么。
桂花還會年年盛開,酒還會年年釀出,只是那個陪他飲酒的人,那個讓他甘愿付出一切的人,已經(jīng)被他徹底遺忘在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秋天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