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江聲里,月落初見時
江南的梅雨總帶著化不開的纏綿。沈玉衡第一次見到溫景明,是在崇禎十七年的暮春,秦淮河的畫舫上。
那時他剛從北平逃難而來,身上那件月白錦袍沾了泥污,腰間的羊脂玉佩卻依舊瑩潤。船娘搖著櫓,將畫舫蕩進煙柳深處,他正對著渾濁的江水發(fā)怔,忽然聽見鄰船傳來一陣琵琶聲,清越如碎玉落盤。
“公子也是來聽溫先生撫琴的?”船娘笑著搭話,“這位溫先生可是秦淮河的新貴,一手《平沙落雁》彈得能讓雁子都忘了南飛?!?/p>
沈玉衡抬眼望去,只見鄰船的烏篷下坐著個白衣人,正低頭調(diào)試琴弦。雨絲落在他的發(fā)梢,暈開一片朦朧的白,像落了場早來的雪。那人忽然抬頭,目光穿過雨幕,恰好與沈玉衡撞個正著。
那是雙極亮的眼睛,瞳仁像浸在江水里的明月,明明滅滅間,映著兩岸的燈籠,也映著沈玉衡狼狽的身影。
“在下溫景明?!卑滓氯烁糁觎F拱手,聲音比琵琶聲更清潤,“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沈玉衡?!彼謸崃藫嵫g的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玉上刻著“衡”字,取“君子如玉,溫潤而衡”之意。
溫景明的目光在他腰間停了停,忽然笑了:“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沈公子的名字,倒是配得上這玉佩?!?/p>
沈玉衡的心猛地一跳。這句詩是他年少時寫在扇面上的,如今國破家亡,再聽人提起,只覺得字字錐心。他別過臉,望著江水拍打船舷的浪濤,聲音發(fā)啞:“不過是塊破玉罷了。”
溫景明卻沒接話,指尖撥動琴弦,琵琶聲再次響起。這次彈的不是《平沙落雁》,而是支不知名的小調(diào),像江水漫過卵石,溫柔得能撫平所有褶皺。沈玉衡聽著聽著,眼眶忽然熱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樣安穩(wěn)的聲音了。
雨停時,溫景明的畫舫靠了岸。他站在青石板上,回頭對沈玉衡道:“我住對岸的聽濤居,若公子不嫌棄,可來品杯薄茶?!?/p>
沈玉衡望著他白衣上的水痕,像落了滿地的月光,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聽濤居果然如其名,推窗就能看見江浪拍岸。溫景明煮茶的手法很嫻熟,紫砂壺里騰起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沈玉衡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很長,垂眸時像蝶翼停在眼瞼上,帶著種易碎的美。
“這茶是用江水煮的。”溫景明將茶盞推過來,“帶點浪濤的咸,公子嘗嘗?”
沈玉衡抿了一口,舌尖果然嘗到淡淡的咸澀,像眼淚落進了茶里。他看見溫景明案上擺著幅未完成的畫,畫的是月夜江景,江面泛著銀輝,浪尖上似乎有碎玉在閃爍。
“畫的是碎玉投江?”他輕聲問。
溫景明抬眸,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公子看得懂?”
“家母曾說,玉碎時若投進江里,月光照下來,會像星星落在浪濤里?!鄙蛴窈饽﹃g的玉佩,指腹觸到玉上的裂痕——那是北平城破時,被亂兵砍斷腰帶留下的傷。
溫景明的目光落在那道裂痕上,忽然伸手,輕輕碰了碰玉佩的邊緣:“玉有裂痕,才更像江里的浪。”他的指尖微涼,像帶了江水的潮氣,“碎過一次,才知道怎么在浪里沉潛?!?/p>
沈玉衡縮回手,心臟卻像被那微涼的指尖燙了一下。他看見溫景明的袖口繡著半輪明月,針腳細(xì)密,像用月光織成的。
那天晚上,沈玉衡住在了聽濤居。半夜被浪濤聲驚醒時,看見溫景明站在窗前,月光灑在他身上,像給他鍍了層玉色。
“睡不著?”溫景明回頭,手里拿著支玉笛,“我吹支曲子給你聽?”
笛聲穿過窗欞,和著江浪聲,像有無數(shù)碎玉在浪濤里翻滾。沈玉衡靠在門框上,看著溫景明的側(cè)影,忽然覺得,這人就像江面上的明月,亮得讓人不敢直視,卻又忍不住想靠近。
他不知道,有些相遇就像碎玉投江,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在浪濤里沉浮,注定了要被月光照著,顯露出所有藏不住的心事。
第二章 浪卷玉聲急,月照兩心知
沈玉衡在聽濤居住了下來。
他幫溫景明整理畫稿,溫景明教他彈琵琶。有時兩人會在傍晚乘舟渡江,溫景明撐著長篙,沈玉衡坐在船頭,看夕陽把江水染成胭脂色。浪濤拍打著船板,像誰在低聲說話,溫景明的白衣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發(fā)梢沾著的水汽在晚霞里閃著光。
“你看那浪尖?!睖鼐懊骱鋈煌O赂?,指著江面翻涌的浪花,“是不是像碎玉在跳?”
沈玉衡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金色的浪濤里,確實有無數(shù)光點在閃爍,像被打碎的玉佩散了一地。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道裂痕似乎更深了些。
“等天下太平了,我想畫遍天下的江?!睖鼐懊鞯穆曇艉茌p,像怕被風(fēng)卷走,“從長江畫到珠江,從驚濤駭浪畫到靜水深流。”
沈玉衡的心顫了顫。他想起北平城的殘垣斷壁,想起逃難路上看見的餓殍,忽然覺得溫景明的夢想像個易碎的琉璃盞??伤麤]說破,只是輕聲道:“我陪你去。”
溫景明轉(zhuǎn)過頭,眼里的光比晚霞還亮:“真的?”
“嗯?!鄙蛴窈恻c頭,“我給你研墨,你畫江,我就在畫里題字?!?/p>
那天晚上,溫景明找出最好的宣紙,兩人合作了一幅《春江月夜》。沈玉衡寫的是張若虛的詩,筆鋒卻比往常柔和了許多,尤其是寫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墨色濃得化不開,像要把所有心事都藏進字里。
溫景明看著那行字,忽然伸手,蘸了點金粉,在“月”字旁邊畫了顆小小的玉碎?!斑@樣才對?!彼χf,“有月,有玉,才有江?!?/p>
沈玉衡看著他指尖的金粉,像落了點星光在紙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習(xí)慣聽濤居里的氣息——墨香混著江水的潮氣,還有溫景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像個安穩(wěn)的夢。
可安穩(wěn)的夢總?cè)菀妆惑@醒。
七月中旬,清軍過江的消息傳到了秦淮河。夜里,沈玉衡被溫景明翻書的聲音吵醒,看見他正對著幅地圖出神,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怎么了?”沈玉衡披衣下床。
溫景明把地圖折起來,聲音有些發(fā)緊:“我要去浙東?!?/p>
“浙東?”沈玉衡愣住,“那里在打仗?!?/p>
“我是東林黨的人?!睖鼐懊魈痤^,眼底的光暗了下去,“家父曾是南京禮部尚書,城破時殉了國。我現(xiàn)在要去投奔魯王,繼續(xù)抗清?!?/p>
沈玉衡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他想起溫景明彈琵琶時的溫柔,想起他畫江浪時的專注,怎么也無法將眼前人與“打仗”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澳恪?/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溫景明苦笑,“我不像個會打仗的人,對嗎?可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彼麖某閷侠锬贸鰝€錦盒,遞給沈玉衡,“這個給你?!?/p>
錦盒里是半塊玉佩,玉質(zhì)和沈玉衡腰間的那塊很像,只是上面刻的是“明”字?!斑@是我母親留的,”溫景明的聲音很輕,“我們各持一半,等天下太平了,在聽濤居拼起來,好不好?”
沈玉衡捏著那半塊玉佩,指尖觸到冰涼的玉質(zhì),忽然覺得眼眶發(fā)澀?!拔腋阋黄鹑?。”
溫景明卻搖了搖頭:“你不能去。你的字好,該留在江南,把這些事記下來?!彼郑p輕碰了碰沈玉衡的臉頰,動作溫柔得像撫摸易碎的玉,“我們分工不同,都是為了讓這江水,能早點平靜下來?!?/p>
那天晚上,兩人都沒睡。溫景明坐在案前,把所有畫稿都整理好,交給沈玉衡:“這些畫,你替我收著。等我回來,我們一起給它們題跋?!?/p>
沈玉衡看著那些畫——有秦淮河的煙雨,有聽濤居的月光,還有幅畫的是自己,坐在船頭,腰間的玉佩在浪濤里閃著光。畫的角落寫著行小字:“玉在江中游,月隨浪頭走?!?/p>
他忽然明白,溫景明早就把心事藏在了畫里。像碎玉藏在江底,像明月躲在云后,明明滅滅,卻從未離開。
第三章 玉沉江底寂,月照浪頭空
溫景明走的那天,下了場很大的雨。
沈玉衡去碼頭送他,看見溫景明穿著青色的戰(zhàn)袍,腰間別著那半塊玉佩,和初見時的白衣勝雪判若兩人。可他回頭時,眼里的光依舊像明月,亮得讓人心慌。
“照顧好自己。”溫景明的聲音被雨聲吞沒,“別等太久?!?/p>
沈玉衡想說“我等你”,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用力點頭。船開的時候,他看見溫景明站在船頭,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江面上的一個白點,像顆碎玉沉進了浪濤里。
他回到聽濤居,把溫景明的畫稿整齊地疊好,放在樟木箱里。案上的琵琶還在,只是再也沒人彈了;窗臺上的紫砂壺還在,只是再也煮不出帶浪濤咸味的茶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江南的局勢越來越緊。沈玉衡按照溫景明的囑咐,躲在書房里寫史,把清軍的暴行、百姓的苦難,一筆一畫地記下來。寫累了,就對著那半塊玉佩發(fā)呆,玉上的“明”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像有月光浸在里面。
他收到過溫景明兩封信。第一封說浙東的仗打得很苦,但將士們都很勇敢;第二封只寫了九個字:“玉碎不改白,月明終照江?!弊舟E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寫就的,信紙邊緣還有點暗紅的痕跡,像干涸的血。
那之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深秋的時候,沈玉衡去江邊洗衣,看見幾個潰敗的士兵坐在石階上。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從浙東回來的嗎?”
一個斷了胳膊的士兵抬頭看他,眼里滿是疲憊:“是啊,敗了……魯王逃去海上了,溫先生他……”
沈玉衡的心跳瞬間停了?!皽叵壬趺戳耍俊?/p>
“溫先生為了掩護我們撤退,帶著小隊人斷后,被清軍圍在了江邊?!笔勘穆曇舭l(fā)顫,“他最后引爆了炸藥,連人帶船都沉進江里了……我們撈了三天,只撈到這個?!?/p>
士兵遞過來的,是半塊染血的玉佩。上面的“明”字被炸開了個缺口,像被浪濤啃過的痕跡。
沈玉衡捏著那塊玉佩,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涼了。他想起溫景明說“玉碎不改白”,想起他畫里的浪濤,原來那些話不是承諾,是預(yù)言。
那天晚上,沈玉衡抱著樟木箱,坐在聽濤居的窗前。月光照在江面上,浪濤拍岸的聲音格外清晰,像誰在哭。他把自己的半塊玉佩拿出來,和溫景明的拼在一起——“衡”與“明”本是連在一起的,如今中間卻多了道無法彌合的裂痕,像被生生劈開的江。
他忽然想起溫景明畫的《碎玉投江圖》,原來畫里的碎玉,是他們自己。
清軍入城那天,沈玉衡把寫好的史書藏進墻縫里,抱著溫景明的畫稿,走到了江邊。江水很渾濁,浪濤比往常更急,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去。
他站在當(dāng)年初見溫景明的畫舫上,腰間掛著兩塊拼在一起的玉佩。船夫問他要去哪里,他笑著說:“去江心里看看。”
船到江心時,他把畫稿一張張扔進江里?!洞航乱埂繁焕藵碜?,《聽濤居》被江水浸透,那幅畫著他的畫,漂在水面上,像只白色的鳥,最后還是沉了下去。
最后,他解下腰間的玉佩,輕輕放在掌心。月光照在上面,兩塊碎玉拼出的“衡明”二字,在浪濤里閃著微弱的光。
“溫景明,”他對著江水輕聲說,“你說玉碎投江,會像星星落在浪里。可我覺得,像你眼里的光,碎了,就再也亮不起來了?!?/p>
他把玉佩扔進江里,看著它們打著旋沉下去,像兩顆流星墜進了深淵。
浪濤依舊在拍打著船舷,月光依舊照在江面上,可聽濤居里的琵琶再也沒人彈了,畫里的江浪再也等不到題跋了。
很多年后,有人在聽濤居的墻縫里發(fā)現(xiàn)了沈玉衡寫的史書。書的最后一頁,畫著半輪明月和半塊玉佩,旁邊寫著行小字:
“碎玉投江,明月照浪。
君沉水底,我隨浪亡。
此生錯過,來世……
來世再看,江平月朗。”
而那條江,依舊年復(fù)一年地流淌著。漲潮時,浪濤里似乎有碎玉在閃爍;月升時,江面上似乎有白衣人在撫琴。只是再也沒人知道,那是兩顆心在浪濤里沉浮,是兩份意難平在月光下徘徊,像錯過的星子,永遠隔著無法逾越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