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長安城的輪廓漸漸隱入黛色天幕。蘇岑將卷宗仔細鎖進大理寺的銅柜時，窗外的梆子已經(jīng)敲過了二更。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案上堆疊的證詞還散發(fā)著墨跡未干的氣息，那樁牽扯了三位官員的貪腐案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纏得他心口發(fā)悶。

剛走出大理寺的朱漆大門，晚風便卷著槐花香撲面而來。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賣糖畫的老漢正收拾著擔子，餛飩攤的熱氣在朦朧夜色里氤氳成一片白霧。蘇岑攏了攏微敞的衣襟，沿著青石板路慢慢走著，鞋跟敲在路面上的聲響，在這喧鬧的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

“蘇大人好興致，深夜還在街頭散步？”

身后傳來的聲音低沉溫潤，像浸過玉泉山的泉水。蘇岑回頭時，正見李釋站在不遠處的槐樹下，月白色的便袍襯得他身姿愈發(fā)挺拔。平日里束著的玉冠換成了簡單的木簪，褪去朝服的威嚴，倒添了幾分疏朗的氣度。

“王爺？”蘇岑拱手行禮時，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了袖中那枚李釋前日贈予的墨玉筆擱，溫涼的觸感讓他心頭微動，“下官剛忙完案牘，想著透透氣。倒是王爺，怎會在此處？”

李釋緩步走近，腰間玉佩隨著動作輕輕相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處理完折子出來走走，這長安城的夜景，許久沒細看了?！彼抗鈷哌^蘇岑眼下的青影，眉頭微蹙，“那樁貪腐案還沒頭緒？”

蘇岑苦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涉案的張御史昨日遞了辭呈，吏部那邊又壓下了關(guān)鍵證詞，處處都是絆子?！彼ь^望向遠處皇城的剪影，宮墻巍峨，卻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我原以為只要循著證據(jù)追查，總能水落石出，如今才知，這長安城里，許多事從來不由是非對錯說了算?！?/p>

兩人并肩走著，穿過喧鬧的西市。賣胡餅的回鶻商人用生硬的漢話吆喝著，穿綠衫的少女提著食盒從畫舫上下來，銀鈴般的笑聲驚飛了檐角的夜鷺。李釋忽然停在一處賣桂花糕的攤子前，指著竹屜里的糕點道：“這家的桂花糕不錯，你嘗嘗。”

蘇岑接過李釋遞來的油紙包時，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頓了一下。溫熱的觸感像電流般竄過，蘇岑慌忙移開目光，咬了口桂花糕，清甜的香氣在舌尖彌漫開來，竟驅(qū)散了幾分心頭的滯澀。

“嘗嘗這個?！崩钺層诌f過一串糖葫蘆，琥珀色的糖衣在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蘇岑咬下一顆，酸甜的滋味漫過味蕾，他忽然想起幼時在家鄉(xiāng)，父親也常買這樣的糖葫蘆給他，眼眶微微發(fā)熱。

不知不覺走到了曲江池畔。今夜月色正好，一輪滿月懸在天際，將池水染成一片碎銀。岸邊的柳樹垂著長條，被晚風拂得輕輕搖曳，像極了蘇岑此刻紛亂的心緒。

李釋在臨水的石凳上坐下，隨手折了根柳條把玩。“張御史背后是楚太后的人，吏部尚書又與三皇子交好，這案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聲音很輕，卻精準地戳中了關(guān)鍵，“你想徹查，便是要同時對上兩派勢力?！?/p>

蘇岑在他身邊坐下，望著水中晃動的月影：“可那些被克扣的賑災(zāi)糧，本該送到關(guān)中災(zāi)民手中。如今入了貪官的私囊，多少百姓要在寒冬里挨餓?！彼讣膺冒l(fā)白，“我寒窗十年，所求不過‘為民請命’四字，若連這點事都做不到，讀那萬卷書又有何用？”

李釋轉(zhuǎn)頭看他，月光落在蘇岑清瘦的側(cè)臉上，映得他眸中星火般的執(zhí)拗格外明亮。他忽然想起廷試那日，這個蘇州來的才子站在金鑾殿上，擲地有聲地說“醫(yī)國如醫(yī)人，需刮骨療毒，而非諱疾忌醫(yī)”，那時他眼中的光，與此刻如出一轍。

“刮骨療毒，總要忍著痛?！崩钺寣⑹种械牧鴹l扔進池里，漣漪一圈圈蕩開，“張御史的賬冊，我讓人查到些線索，明日讓祁林送大理寺去?！彼D了頓，又道，“楚太后那邊，我去周旋?！?/p>

蘇岑猛地抬頭，撞見李釋眼中的溫和。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刁難，李釋總是不動聲色地替他擋下。他想說些感謝的話，卻見李釋抬手，輕輕拂去他肩頭的一片槐花瓣。

“謝什么?！崩钺尩闹讣鈳е龅囊癸L，觸到蘇岑衣料時，兩人都僵了一瞬。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望向遠處的朱雀橋，“你我同朝為官，總該護著些守得住本心的人。不然這長安，就真成了藏污納垢之地。”

蘇岑低下頭，望著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方才那點微末的觸碰，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漾開久久不散的漣漪。他忽然想起前幾日查案時，被刺客圍困在巷子里，正是李釋帶著暗衛(wèi)及時趕到。那時李釋擋在他身前，玄色披風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龍涎香，讓他莫名地安心。

“王爺可知，百姓都在傳您……”蘇岑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說您權(quán)傾朝野，恐有不臣之心。”

李釋低笑一聲，笑聲在夜風中格外清越：“我若想取而代之，這龍椅早在先帝駕崩時便坐上去了?！彼D(zhuǎn)過頭，目光沉沉地望著蘇岑，“我守著這長安城，守著這風雨飄搖的江山，不過是想讓有些像你這樣的人，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p>

蘇岑的心猛地一顫。他忽然懂了，李釋肩上扛著的，遠比他看到的更沉重。那些朝堂上的步步為營，那些深夜里的孤燈獨對，都是為了在這亂世里，撐出一片能讓正義立足的天地。

遠處傳來更夫打三更的梆子聲，李釋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夜深了，我送你回去?！?/p>

兩人并肩往回走，一路無話，卻不覺得尷尬。街邊的燈籠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蘇岑能聞到李釋身上清冽的墨香，混著夜風里的花香，讓人心里安寧。

到了蘇岑住的巷口，李釋停住腳步：“明日卯時，祁林會來?！彼麖男渲腥〕鲆粋€錦盒，遞給蘇岑，“案牘勞神，這個或許有用?！?/p>

蘇岑接過打開，里面是一塊暖玉，雕著栩栩如生的竹節(jié)，觸手溫潤。他抬頭想道謝，卻見李釋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月白色的衣袍融入夜色，只留下一句“早些歇息”，消散在風里。

回到住處，蘇岑將暖玉放在案上，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玉上，映得滿室清輝。他鋪開宣紙，本想寫些什么，筆尖懸在紙上許久，卻只落下“長安”二字。

窗外的風還在吹，帶著遠處的更鼓聲。蘇岑望著案上的暖玉，想起李釋方才的眼神，忽然覺得，這長安的夜，似乎也沒那么冷了。

畢竟，總有人與你一同守著這月色，守著這人間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