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君言出必踐，說辟暖閣，便立刻著手安排。他并未動用王庭工匠，而是親自出手，在寢殿東側(cè)選了一處采光尚可的偏殿。
幾日后的黃昏，他屏退左右，帶著尚清華來到那偏殿門外。
“閉眼。”漠北君吩咐。
尚清華依言閉上雙眼，心中充滿期待。只聽得殿門開啟的細(xì)微聲響，隨即一股與北疆酷寒截然不同的、溫暖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花香？
“可以睜開了?！?/p>
尚清華緩緩睜開眼，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這哪里還是原來那個冰冷空曠的偏殿？分明是一處精巧雅致的室內(nèi)園林！
穹頂被施了法術(shù)，模擬出春日暖陽般的柔和天光，甚至還有幾縷浮云緩緩飄過。腳下是松軟的靈土，被劃分成幾個整齊的畦圃。四周墻壁爬滿了翠綠的藤蔓，開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淡紫色小花。殿角甚至引了一汪活水，形成小小的池塘，幾尾色彩斑斕的靈鯉在其中悠閑游弋。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幾處畦圃中，已然栽種了不少植物。有尚清華提過的、象征富貴的牡丹，此刻正含著飽滿的花苞，雖未綻放，已見雍容；有清雅脫俗的蘭草，翠葉舒展；有攀援而上的薔薇，嫩芽新發(fā)；甚至還有一小片綠油油的……青菜？
“這……這……”尚清華張大了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王……這些都是……您弄的？”
漠北君負(fù)手立于一旁，面色依舊冷峻，只是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滿意：“嗯。陣法維持四季如春，土壤靈氣充沛，尋常花草皆可生長?！?/p>
他指了指那片青菜：“此乃人族常食之蔬，你可自行取用。”
尚清華簡直要喜極而泣！他像只撒歡的兔子般沖進(jìn)暖閣，蹲在牡丹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飽滿的花苞，又跑到池塘邊逗弄那幾尾靈鯉，最后站在那片青菜前，傻笑了半天。
“謝謝大王！我太喜歡了！”他跑回漠北君身邊，眼睛亮得驚人，恨不得撲上去親他一口。
漠北君微微側(cè)身，避開了他過于熱情的視線，耳根卻有些發(fā)熱，只淡淡道：“喜歡便好。”
自此，這方小小的暖閣便成了尚清華在北疆王庭最流連忘返的樂園。
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了更多的人族花種和菜籽，每日雷打不動地來此“耕耘”。松土、澆水、施肥、捉蟲……做得有模有樣。漠北君有時處理完公務(wù)，便會來此尋他，通常能看到那人挽著袖子，蹲在田埂間，臉上沾著泥點(diǎn)，卻笑得比暖閣里的陽光還燦爛。
“大王您看！這株月季打花苞了！”
“大王！今天可以摘點(diǎn)小青菜回去炒了！”
“大王快來！這尾靈鯉好像胖了一圈！”
漠北君通常只是靜靜看著，或是坐在一旁特意安置的石凳上翻閱書卷，偶爾在他大呼小叫時抬眸瞥上一眼，唇角幾不可查地?fù)P起。
暖閣的存在，并未刻意隱瞞。很快，王庭上下皆知，陛下為尚公子耗費(fèi)心力，開辟了一處四季如春的奇妙之地。有好奇的魔族侍女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內(nèi)里景象，回來便嘖嘖稱奇，言說仿佛到了傳說中的人間江南。
消息傳開，眾魔在驚嘆君王手段通玄的同時，也對那位能讓冰山化為繞指柔的人族公子，有了更深一層的認(rèn)知。
這日，尚清華精心培育的第一朵牡丹終于盛放了。碗口大的花朵，層層疊疊，色澤嫣紅，雍容華貴，在這北疆魔域之中，顯得格外奪目。
他興奮不已，小心翼翼地剪下那朵開得最好的牡丹，捧著跑去書房找漠北君。
漠北君正在與一位負(fù)責(zé)魔域礦脈的長老議事。尚清華沖到書房門口，才想起似乎不太合時宜，正要退出去，漠北君卻已看到了他，以及他手中那朵嬌艷欲滴的紅牡丹。
議事的長老也看到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立刻低下頭，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何事？”漠北君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尚清華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手中的花：“大王……暖閣里的牡丹開了……第一朵……送給您……”
漠北君目光落在那朵與他周身冰冷氣息格格不入的艷麗花朵上，沉默了一瞬。就在尚清華以為他會拒絕時，他卻對那長老道：“此事依議而行，退下吧?！?/p>
長老如蒙大赦，躬身快步退出，經(jīng)過尚清華身邊時，眼角余光瞥見那朵牡丹，心中更是凜然。
書房內(nèi)只剩下兩人。漠北君起身，走到尚清華面前，接過那朵牡丹。他修長冰冷的手指與嬌嫩的花瓣形成鮮明對比。
“很吵?！彼u價(jià)道，不知是說花，還是說人。
尚清華嘿嘿一笑：“牡丹嘛，就是要富麗堂皇才好看！放在您書案上，多提氣！”
漠北君沒說什么，竟真的拿著那朵花走回書案前，尋了個空的墨玉筆洗，注入些許清水，將牡丹插入其中。艷紅的花朵置于冷硬的墨玉案頭，旁邊是堆積的軍政卷宗，反差強(qiáng)烈，卻奇異地并不突兀。
他重新坐下，拿起朱筆，目光掃過那朵牡丹，又看向一旁傻笑的尚清華，語氣依舊冷淡：“還杵著作甚？”
尚清華立刻湊過去，趴在書案另一頭，看著那朵花，美滋滋道：“真好看！明天那朵白色的估計(jì)也要開了……”
漠北君筆下未停，只是周身冰寒的氣息，似乎被那朵花和身邊人的絮叨，驅(qū)散了些許。
自那日后，漠北君的書案上，便時常更換著暖閣里新開的花卉。有時是清雅的蘭草，有時是爛漫的薔薇，有時甚至是一把帶著露水的、綠油油的小蔥——那是尚清華強(qiáng)行放在那里，表示今晚要吃蔥油拌面。
王庭眾魔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君王似乎……沒那么可怕了？雖然依舊冷面寡言，威儀深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仿佛隨時會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確實(shí)淡去了不少。
而這一切變化，似乎都源于那個總在王庭里溜達(dá)、會蹲在暖閣種菜、會捧著新開的花闖入書房的人族公子。
暖閣不僅成了尚清華的樂園，也悄然改變著北疆王庭的氛圍。
這日，漠北君需短暫離開北疆，前往魔域與其他幾位魔王會晤。臨行前，他特意檢查了暖閣的陣法，又交代尚清華：“勿要胡亂折騰，安心等我回來?！?/p>
尚清華拍著胸脯保證：“大王放心！我一定把暖閣打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等您回來，說不定西瓜都結(jié)出來了！”
漠北君瞥了他一眼，對于在陣法模擬的春日里種出夏日西瓜這種想法不置可否，只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轉(zhuǎn)身踏入傳送陣。
漠北君一走，尚清華頓時覺得王庭空落落的。他每日依舊去暖閣照料花草，卻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這日，他正在給薔薇搭架子，忽聽得暖閣外傳來些許動靜。他好奇地走出去，只見幾位平日里負(fù)責(zé)照料藥圃的木魔，正拘謹(jǐn)?shù)卣驹谕饷妫种羞€捧著一些形態(tài)奇特的幼苗或種子。
“尚公子安好。”為首的木魔恭敬行禮，“聽聞公子擅植藝，我等……我等想向公子請教，這些魔界靈植，可否也能在暖閣這般環(huán)境中培育？”
原來，暖閣的成功，讓這些擅長培育植物的木魔也動了心思。魔界許多靈植對環(huán)境要求極為苛刻，若能模擬出更適宜的生長環(huán)境，或許能提高產(chǎn)量或品質(zhì)。
尚清華先是一愣，隨即大喜！他終于找到同道中魔了！
他立刻熱情地將幾位木魔請進(jìn)暖閣，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他來自人族，對陣法調(diào)控溫度濕度、不同植物習(xí)性搭配頗有見解；而木魔們則精通魔界土壤特性、靈植的魔氣需求。
雙方一拍即合，竟在暖閣里開了個小小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
尚清華還將自己從人族帶來的、一些關(guān)于嫁接、扦插的技術(shù)分享出來，聽得幾位木魔目瞪口呆，如獲至寶。
接下來的幾日，尚清華便與這幾位木魔混在一處，在暖閣里開辟了一小塊“試驗(yàn)田”，專門嘗試培育那些對環(huán)境要求高的魔界靈植。他甚至大膽地提出，能否將人族的某些作物與魔界植物嫁接，看看能否產(chǎn)生新的品種。
漠北君歸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他的暖閣里，尚清華挽著袖子，和幾個木魔蹲在地上，對著一株奇形怪狀的幼苗指指點(diǎn)點(diǎn)，討論得熱火朝天，臉上、手上都沾滿了泥污，卻笑得無比開懷。
他腳步頓了頓，周身因長途跋涉和與其他魔王周旋而凝聚的冷厲氣息，在踏入暖閣的瞬間，悄然消散。
尚清華察覺到動靜，回頭看到他，眼睛頓時亮了，像只歡快的小狗般跑過來：“大王！您回來啦！”
他忘了手上還有泥，下意識就想拉漠北君的衣袖，被漠北君不動聲色地避開。
“在做什么？”漠北君目光掃過那幾個嚇得匍匐在地的木魔，最后落回尚清華亮晶晶的眼睛上。
“我們在做試驗(yàn)！”尚清華興奮地指著那株幼苗，“想把冰焰椒和雪玉參嫁接在一起，看看能不能結(jié)出又甜又帶點(diǎn)冰辣味的果子！”
漠北君：“……”他實(shí)在無法理解這種對食物口味的執(zhí)著。
但他并未斥責(zé)，只是對那幾個木魔道：“退下吧?！?/p>
木魔們?nèi)缑纱笊猓s緊溜了。
暖閣內(nèi)只剩下兩人。尚清華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嫁接大計(jì)，漠北君卻伸手，用指尖拂去他鼻尖上的一點(diǎn)泥灰。
“臟?！彼訔壍?，語氣卻并無多少責(zé)備之意。
尚清華嘿嘿傻笑，任由他動作。
漠北君看著他被暖閣熱氣熏得微紅的臉頰，和那雙映著春日虛影的明亮眼眸，忽然覺得，耗費(fèi)心力維持這一方違背北疆常理的春色，似乎……也很值得。
他目光掃過暖閣中生機(jī)勃勃的景象，最后落回尚清華身上。
“玩夠了？”他問。
“嗯！”尚清華用力點(diǎn)頭，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大王！您不在的時候，我試著用新摘的月季花瓣做了鮮花餅！您要不要嘗嘗？”
說著，他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去小廚房端點(diǎn)心。
漠北君看著他的背影，走到那株所謂的“冰焰椒雪玉參”嫁接苗前，蹲下身，伸出指尖，極輕地碰了碰那稚嫩的葉片。
冰藍(lán)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這方小小的暖閣，不僅生出了人間春色，更生出了北疆魔域從未有過的、平淡卻溫暖的煙火日常。
糖霜盈室，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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