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的木板在腳下發(fā)出吱呀的呻吟,米哈德洛抱著一堆生銹的齒輪,撞翻了墻角的鐵皮桶。金屬碰撞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他抬頭時,正看見夕陽把云層染成融化的金子,有片光斑恰好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像塊被遺忘的蜂蜜。
“該死?!彼吐曋淞R,指尖被齒輪的毛刺劃破,血珠滴在木質(zhì)地板上,洇出細小的紅點。父親的怒吼還在樓下回蕩,關(guān)于他拆了母親占星鏡的斥責(zé)像冰雹砸在心頭。他縮到儲物間最深處,把自己埋進舊布料堆里,直到呼吸里都是樟腦丸和塵?;旌系摹儆诒贿z棄的味道。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點微光。
不是蠟燭的暖黃,也不是瑪依門特魔法的幽藍,而是種近乎透明的白,像清晨結(jié)在草葉上的霜。米哈德洛屏住呼吸,看著那點光在空氣中舒展,漸漸勾勒出復(fù)雜的紋路,不是家族古籍里的魔法陣,更像是某種……圖案?
“這是杠桿原理的示意圖?!?/p>
聲音突然響起時,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很輕,帶著點模糊的回音,像隔著一層水在說話。他猛地抬頭,儲物間的橫梁上只有蛛網(wǎng),墻角的老鼠洞還在滴水,根本沒有人。
“誰?”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出來!”
微光輕輕晃動,那些紋路突然旋轉(zhuǎn)起來,組成個歪斜的三角形?!皠e害怕,我不會傷害你。”聲音帶著笑意,“你拆的那面鏡子,鏡框里的銅絲是按照星體軌道排列的,你把它改成發(fā)條裝置時,是不是發(fā)現(xiàn)齒輪總在特定角度卡?。俊?/p>
米哈德洛愣住了。這件事他誰也沒說過,昨晚抱著拆散的零件琢磨到深夜,確實被那個詭異的角度難住了。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銅絲片段,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
“你怎么知道?”
“因為星體運行和機械傳動,本質(zhì)上都是力的平衡。”微光突然散開,落在他攤開的手掌上,那些銅絲竟自己動了起來,在空中彎出流暢的弧線,“你看,把這段弧度改成橢圓,齒輪就不會卡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銅絲自動組合成新的形狀,那些困擾他許久的難題,像被晨霧吹散的蛛網(wǎng)般清晰起來。當(dāng)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想要追問時,微光卻突然淡了下去,連同那個聲音一起,消失在儲物間的陰影里。
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明天這個時候,我再教你別的。”
接下來的七個月,成了米哈德洛生命里唯一的秘密。
每天黃昏,他都會躲進閣樓儲物間,等待那道微光和那個聲音。她從不出現(xiàn)在他面前,卻能看透他所有的困惑。
當(dāng)他對著靜電發(fā)生器皺眉時,空氣中會浮現(xiàn)出電子流動的軌跡;當(dāng)他被瑪依門特的冰魔法凍紅了手指,地上會憑空多出瓶帶著薄荷香的藥膏;當(dāng)他第一次成功造出會飛的金屬鳥,那道微光竟變成鳥的形狀,陪著他的造物在閣樓里盤旋。
“老師,”有次他忍不住問,金屬鳥停在他肩頭,發(fā)出咔噠的輕響,“您到底在哪里?為什么我看不見您?”
微光頓了頓,在墻上投下片模糊的光斑,像誰嘆了口氣。“我在……很遠的地方?!甭曇衾飵е牪欢膼澣?,“就像你看天上的星星,光傳到你眼里時,星星可能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位置了?!?/p>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把這句話刻進心里。那天晚上,他在日記本上畫了幅星空圖,在最亮的那顆星旁邊,用鉛筆描了道小小的光痕。
瑪依門特發(fā)現(xiàn)弟弟的異常時,閣樓的地板已經(jīng)被鉆出無數(shù)個孔洞。她推開儲物間的門,看見米哈德洛正蹲在地上,對著空氣寫寫畫畫,嘴里念叨著她聽不懂的“分子結(jié)構(gòu)”。而那些被家族視為禁忌的機械零件,正堆成小山,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你在和誰說話?”她的聲音帶著魔法特有的震顫,指尖亮起防御的藍光。
米哈德洛猛地抬頭,慌忙用身體擋住地上的圖紙?!皼]人!”他的臉頰漲得通紅,金屬鳥從他口袋里飛出來,撞在瑪依門特的光罩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圖紙上的公式,又落在他躲閃的眼神上,最終停在墻角那瓶開封的藥膏上,獨特的草藥香。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本關(guān)于“時空裂隙”的禁書。
“米哈德洛,”她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在接觸不該接觸的東西?!?/p>
那天的爭吵驚動了整個莊園。父親摔碎了米哈德洛最珍視的齒輪模型,瑪依門特用魔法封鎖了閣樓,而他被鎖在房間里,聽著金屬碰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那是姐姐在銷毀他所有的實驗品。
深夜,他掙脫窗戶的欄桿,跌跌撞撞地跑回閣樓。儲物間的門被魔法焊死,他用自制的炸藥炸開縫隙,煙塵里,那道熟悉的微光正在閃爍,卻比往常黯淡了許多。
“老師!”他撲過去,手指穿過光痕,什么也沒抓到。
“他們說得對,”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虛弱,“我不該打擾你的世界?!蔽⒐庠诳罩挟嫵鲎詈笠坏拦?,復(fù)雜得像條蜿蜒的河,“這個送給你,當(dāng)你能看透時空的褶皺時……”
聲音突然中斷,像被硬生生掐斷的絲線。微光徹底熄滅,閣樓里只剩下炸藥的硝煙味,和米哈德洛壓抑的哭聲。
他在原地站了三天三夜,直到瑪依門特找到他時,少年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淚水,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他把那道未完成的公式刻在金屬板上,貼身藏著,像揣著半顆破碎的心。
從那天起,斯捷塔莊園少了個躲在閣樓的孩子,多了個泡在實驗室的“瘋子”。
米哈德洛開始拆解魔法物品,從母親留下的占星鏡殘片,到父親的防御銀鐲,他把那些閃爍著魔法光暈的零件擺在實驗臺上,用儀器分析它們的能量波動?,斠篱T特罵他褻瀆祖先,仆人們說他被邪靈附身,可他誰的話也不聽,只是沒日沒夜地計算著,試圖補全那道未完成的公式。
他發(fā)現(xiàn)魔法結(jié)界的能量流動,和他設(shè)計的電路驚人地相似;他解析出治愈咒語的聲波頻率,能讓細胞加速分裂;他甚至在姐姐的元素平衡咒里,找到了與星體軌道吻合的曲線。
“科學(xué)不是破壞,是理解?!彼麑χ帐幨幍膶嶒炇业驼Z,指尖拂過記錄板上自動浮現(xiàn)的括號,那是老師每次糾正他錯誤時,都會留下的標記。金屬鳥停在他肩頭,齒輪咬合的聲音,像誰在輕聲應(yīng)和。
五年后,他第一次成功造出能模擬魔法的裝置時,記錄板的邊緣突然泛起淡淡的光暈。米哈德洛的手僵在半空,看著那道光暈慢慢變成熟悉的形狀,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
“老師,”他哽咽著說,紫瞳里的光比裝置的核心水晶還要亮,“我做到了?!?/p>
光暈輕輕顫動,在空氣中畫出個簡單的笑臉,然后漸漸散去。
從那天起,他開始了更瘋狂的實驗。他在極北的凍土帶建立實驗室,遠離斯捷塔莊園的魔法波動;他造出過能穿梭于城市的鋼鐵造物,核心嵌著解析魔法得到的紫色水晶;他甚至計算出時空裂隙的坐標,堅信只要打破維度的壁壘,就能再見到那個聲音。
瑪依門特偶爾會收到他的消息,信封上的郵戳來自世界各地,里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她把這些信鎖進紫檀木盒,放在米哈德洛留下的手稿旁,看著窗外那些恢復(fù)自然卻再也不開花的玫瑰,指尖的藍光閃爍不定。
她知道弟弟在尋找什么。就像她知道,那些被她斥責(zé)為“異端”的公式里,藏著和魔法陣一樣的、對世界的敬畏。
三十年后的某個雪夜,米哈德洛站在巨型裝置前,看著核心水晶里倒映出的自己,金發(fā)染上一些霜色,眼角有了些許細紋,唯有那雙紫色的瞳孔,還像當(dāng)年躲在閣樓里的少年一樣,亮得驚人。裝置的導(dǎo)線在空中組成熟悉的公式,防御銀鐲的碎片嵌在能量接口處,發(fā)出溫和的嗡鳴。
“最后一次校準。”他對著記錄板說,聲音沙啞得像蒙著砂紙。
記錄板上的數(shù)據(jù)突然紊亂,邊緣的光暈變得異常明亮,像有人在用力握住他的手。米哈德洛笑了起來,任由裝置的白光吞噬自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仿佛又聽見了那個聲音,溫和得像壁爐里的火焰。
“探索的意義,不在于終點?!?/p>
而在另一個維度,蒼杳的靈魂漂浮在虛無之中,看著光繭外那個熟悉的金發(fā)少年。她想伸出手,指尖卻只能穿過他的身體,像穿過三十年前閣樓里的微光。
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不是為了被他找到,而是為了在他追尋的路上,留下一點溫暖的印記,像寒夜里的星,即使早已熄滅,也能照亮他前行的路。
她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白光里,看著那道未完成的公式在時空中流轉(zhuǎn),最終化作無數(shù)個世界里,金發(fā)紫瞳的人手中,那道若隱若現(xiàn)的光暈。
閣樓的金屬鳥還在不知疲倦地飛翔,實驗室的記錄板永遠留著括號,斯捷塔莊園的玫瑰雖然不開花,卻在每個黃昏,朝著極北的方向,輕輕搖曳。
有些相遇,注定只能是殘影。
卻能在彼此的生命里,刻下永不磨滅的,關(guān)于理解與追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