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礦道里,煤油燈的光忽明忽暗,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巖壁上,瞬間就滅了,像從未存在過。
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會兒貼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像兩個掙扎的魂。
她把壓縮餅干掰成兩半,總是把大的那半塞給我,指尖的冰碴蹭到我手上,涼絲絲的。
“你比我需要力氣?!彼f得理所當(dāng)然,好像忘了自己才是被追捕的人,忘了她每天只能靠著巖壁休息,連個安穩(wěn)的覺都睡不好,眼下的青黑一天比一天重,像被墨染過。
我看著她嚼著干硬的餅干,腮幫子一動一動的,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突然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哪怕永遠躲在這不見天日的礦道里,守著一盞煤油燈,聽著外面的風(fēng)雪聲,聽著她翻書的沙沙聲,也比后來的結(jié)局強。
可命運從來不給人僥幸。
副總指揮的冷箭射穿我左臂時,我甚至沒聽見弓弦響,只覺得一陣劇痛,像被燒紅的鐵錐扎了進去,疼得我眼前發(fā)黑。
藥劑的腥氣順著傷口往外冒,那味道像腐爛的草葉,混著血腥味往心臟鉆。
她撲過來按住我的傷口,眼里的慌亂幾乎要溢出來,手抖得厲害,用冰錐剜箭頭時,冰碴子濺到她臉上,她都沒眨一下眼。
藍光滲進傷口,結(jié)了層薄冰,卻止不住血,紅色的血珠在她蒼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眼,像落在雪地上的紅梅。
“你不該管我的。”她聲音發(fā)顫,眼圈紅得像要出血,“朗道家的聲譽……你父親會失望的?!?/p>
“朗道家守護的是貝洛伯格的人?!蔽野醋∷氖郑熘讣獾谋?,滾燙又冰冷,“而你,也是這里的人?!?/p>
我想說得堅定些,聲音卻忍不住發(fā)啞,因為我知道,這話騙得了她,騙不了我自己——我護著她,早就不只是因為職責(zé)了。
那天在礦道的陰影里,我差點就說出那句“我不想你有事”,話都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成了永遠的遺憾。
最后那晚,礦道外的腳步聲像敲在心上的鼓。
鐵衛(wèi)靴底踏在冰面上的“咔咔”聲越來越近,副總指揮的吼聲隔著巖壁傳進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杰帕德,交出人來,饒你不死!”
我把最后一顆爆破彈塞給她,彈身還帶著我掌心的溫度,推她進通風(fēng)口時,她抓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指甲幾乎嵌進我肉里,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要走一起走。”她眼里的光碎了,像落了地的冰晶,“你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我笑了,大概笑得很難看。
嘴角扯著疼,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咸得發(fā)苦。“我是銀鬃鐵衛(wèi)。”我說,轉(zhuǎn)身拔劍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哽咽,“別回頭,上書言——記住,別回頭。”
我怕她一回頭,我就再也撐不住那副強硬的樣子,會跟著她一起逃,把朗道家的責(zé)任、把貝洛伯格的安危都拋在腦后。
我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失職的戍衛(wèi)官,更怕她因為我回頭而被抓住。
廝殺聲里,鐵器碰撞的脆響,爆破彈的轟鳴,還有鐵衛(wèi)們的吶喊,混在一起像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我揮劍劈開迎面而來的長矛,余光里總覺得能看見她的衣角,總覺得能聽見她的腳步聲,在通風(fēng)管里窸窸窣窣地響,越來越遠,遠到再也聽不見。
直到被鐵鏈鎖在囚牢的巖壁上,肩胛骨的傷口疼得鉆心,麻藥過后的劇痛讓我渾身發(fā)抖,牙齒咬得咯咯響,鐵鏈都被我拽得“嘩啦”響,才明白我終究沒能護住她。
那些我以為能拖延的時間,那些我以為能給她的生路,原來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
再后來,布洛妮婭帶著人來的時候,我還跪在雪地里。
雪落滿了我的頭發(fā)和肩膀,把我凍得快要失去知覺,像塊嵌在雪里的石頭。
她站在我面前,藍色的眼睛里有不忍,輕聲說:“杰帕德,裂界核心關(guān)閉了,母親被控制了,貝洛伯格安全了?!笨晌艺菩闹挥幸黄诨乃疂n——那是她消失后留下的唯一痕跡,淡藍色的,像她眼里的光,很快就滲進雪地里,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我贏了嗎?或許吧。
這座城保住了,街道上的孩子們又能堆雪人了,他們用胡蘿卜給雪人做鼻子,用煤塊做眼睛,笑聲能傳到防線邊。
酒館里又能聽見喧鬧的笑,鐵衛(wèi)們舉著酒杯喊“為了貝洛伯格”,可我的心好像被那場光燒空了,只剩下個大洞,風(fēng)灌進去,嗚嗚地響,像誰在哭。
現(xiàn)在我還守著這座城。
巡邏時不再繞路經(jīng)過舊書店,那家店后來關(guān)了門,門板上落了把黃銅鎖,鎖眼都銹死了,鑰匙插進去都轉(zhuǎn)不動。
窗欞積了厚厚的雪,像誰的眼淚凍結(jié)成了冰,把里面的一切都藏得嚴嚴實實。
佩拉送來的蜂蜜水在桌上放成了冰坨,甜膩的味道變成了苦的,我再也沒碰過。
她打理的溫室里種滿了不會被凍壞的花,紅的玫瑰開得像團火,花瓣上還沾著水珠,大概是剛澆過水;黃的向日葵朝著天窗,花盤沉甸甸的,像是結(jié)滿了陽光;還有那株據(jù)說能在雪地里開的“雪絨”,粉色的花瓣軟乎乎的,像上書言說過的故鄉(xiāng)的雪。
她說她的故鄉(xiāng)沒有貝洛伯格這么冷,雪是粉色的,落在手上就化了,帶著點甜,像加了蜜的水。
我總在雪最大的夜晚站在防線邊。
風(fēng)卷著雪撲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把眼角的濕意都凍成了冰碴,刮得皮膚生疼。
我會脫下右手的手套,任由雪花落在掌心,看著它們慢慢融化成水,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凍土上,瞬間就結(jié)成了冰,像握著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寶。
掌心那道當(dāng)年被她指甲掐出的疤,現(xiàn)在還清晰可見,天冷的時候會隱隱作痛,像在提醒我什么。
“今天花開了?!蔽覍χL(fēng)雪低語,聲音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連自己都快聽不清,“紅色的,像你故鄉(xiāng)的花瓣。你要是在,肯定喜歡?!?/p>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挑眉的樣子,說“戍衛(wèi)官也懂花?”,眼里的碎星亮晶晶的,像落了雪的星空。
鐵衛(wèi)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新來的年輕人看我的眼神里少了敬佩,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同情。
他們私下里議論,說杰帕德戍衛(wèi)官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站在城墻上,鎧甲上的銀輝能照亮半條街。
他們說,杰帕德戍衛(wèi)官眼里的光沒了。
以前我站在城墻上,看著貝洛伯格的雪,心里是踏實的,是驕傲的,覺得這漫天風(fēng)雪都是我的責(zé)任,是我的榮耀。
可現(xiàn)在只剩下空落落的疼,像被剜去了一塊,再也長不回來了。
或許他們說得對,那束光跟著一個叫上書言的姑娘,永遠留在了那個爆炸的礦道里,留在了我掌心那片早已蒸發(fā)的水漬里,再也不會回來了。
貝洛伯格的雪還在下,一年又一年。覆蓋了街道,覆蓋了礦道,覆蓋了那些不該被忘記的痕跡。
我守著這座城,守著一份永遠無法完成的約定,像守著一塊冰,明知會化,卻舍不得放手。
因為這是她用生命換來的安穩(wěn),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只要我還站在這里,只要貝洛伯格的雪還在下,她就永遠活在這場漫長的思念里,活在我對著風(fēng)雪說出的每一句“花開了”里,活在溫室里那朵永遠為她開著的雪絨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