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亮,宮墻外的雪色仍映得天地發(fā)白。
燕遲從角門步入司天監(jiān),靴底踏在薄冰上,碎聲細不可聞。
白日里的司天監(jiān)與夜里判若兩境:
銅儀、渾象皆被雪光洗凈,褪去了幽暗的詭秘,顯出肅穆與清冷。
檐角銅鈴凍住,連風也噤聲。
他抬眼,看見云月正立于石階之上,月白窄袖女史袍,衣緣以鴉青收邊,腰間那串碎玉鈴卻用素絹掩了,一絲響動也無。
她左眼角下,那顆朱砂小痣被雪色映得極淡,仿佛隨時會被冷意化去。
昨夜在觀星臺,她以血為引,在他眼角種下同樣的朱砂。
那粒紅痣仍燙,像一枚烙印。
而此刻,她朝他斂衽行禮,聲音溫軟而疏淡:“世子晨安?!?/p>
二字“世子”,咬得極輕,像雪落瓷盞,一觸即融。
燕遲喉間發(fā)緊,昨夜喚他“燕遲”的聲線猶在耳畔,此刻卻只剩這聲客氣到極處的問候。
他穩(wěn)住呼吸,抬手回禮:“云史官?!?/p>
“史官”二字出口,他看見她睫毛微顫,卻只是側(cè)身讓路,示意他先入正堂。
指尖相掠時,她的袖口掠過他的虎骨扳指,冰涼,不帶一絲停留。
正堂內(nèi),監(jiān)正沈硯舟尚未至,值吏們忙著拂去案上殘雪。
云月走到東壁星圖前,以銀簪撥亮壁燈,燈火在她瞳仁里映出兩點青焰。
燕遲立于她身后三步,目光落在她后頸。
衣領(lǐng)高束,掩住了夢里他曾吻過的那處雪膩。
他忽然生出荒唐的渴望,想伸手拂開那縷發(fā)絲,確認昨夜不是幻覺。
然而云月恰在此時回身,雙手奉上一卷折子:“昨夜霜重,世子查案辛苦,監(jiān)正命下官將此星變記錄呈閱?!?/p>
折子以素綾為面,墨字娟秀,是她的筆跡。
燕遲接過,指腹無意擦過她的指節(jié),她指尖微縮,像被雪蟄。
折子里記著“熒惑入太微,月犯心宿”,言辭簡淡,無一句私話。
燕遲抬眼,想從她面上尋出端倪,卻只看見禮貌的空白。
她將手收回袖中,目光低垂,仿佛他只是一道必須完成的儀注。
沈硯舟恰在此時踏入,鶴氅上積了碎雪,見燕遲在,笑如春風:“世子親臨,可是為昨夜那樁異象?”
燕遲尚未開口,云月已悄然退至沈硯舟身側(cè)半步,垂眸不語。
沈硯舟展開另一卷星圖,向燕遲解說熒惑之兇,語聲清越。
云月侍立其后,以銀尺量度,以朱筆點記,舉止端凝,無懈可擊。
偶爾沈硯舟詢她一句,她答得簡短而準確,語尾垂落,并無半分多余。
燕遲站在對面,看她以指尖撫平紙角,袖口滑落,露出腕骨內(nèi)側(cè)一點淡青——那是夢里他咬過的地方。
齒痕似已褪盡,卻仍叫他眼底發(fā)熱。
堂外雪光刺目,映得她膚色幾乎透明。
燕遲忽然開口:“云史官可曾見過這枚玉?”
他自袖中取出那枚碎玉鈴殘片,攤在掌心。
玉片在雪色里泛著幽青,裂紋中一線暗紅。
云月抬眼,目光在他掌心停留極短一瞬,旋即移開,聲音平靜:“下官眼拙,不識此物?!?/p>
沈硯舟卻似被那裂紋中的血色吸引,伸手欲取,燕遲五指一闔,將玉收回。
沈硯舟笑意不變:“世子若疑獄事,可移步刑部,司天監(jiān)只問星象?!?/p>
燕遲道:“星象亦關(guān)乎人命。”
說這話時,他目光鎖在云月臉上,她卻只是微一頷首:“世子所言極是。”
沈硯舟命云月送燕遲出正堂。
二人并肩而行,中間隔著恰好的分寸,衣袖不相觸。
踏過門檻時,燕遲忽低聲:“昨夜……”
云月腳步未停,語聲極輕,卻截斷了他的話:“昨夜下官值宿至亥正,并未離舍?!?/p>
燕遲側(cè)首,看見她睫毛投下的淡影,像兩片薄冰。
“是嗎?”
“是。”
她答得篤定,連眼尾都未曾彎一下。
出了正堂,便是長檐復(fù)道。
云月止步于檐下,以目示意前方雪徑:“世子慢行,雪滑?!?/p>
燕遲未動,只看著她掩在袖中的指尖。
那指尖在風里微微發(fā)白,似在忍耐。
他忽然伸手,以極快的速度扣住她的腕,指腹按在那片淡青上。
脈息在他指下急跳,像被囚的鳥。
云月抬眼,眸底終于掠過一絲裂縫,卻轉(zhuǎn)瞬即逝。
她聲音壓得極低,只有二人可聞:“請世子自重?!?/p>
燕遲未松,反而上前半步,聲音沙?。骸白灾??那昨夜是誰求我別走?”
云月眼底那絲裂縫迅速合攏,她垂目,以另一手拂開他的指,動作輕柔卻堅決。
“世子認錯人了?!?/p>
“夢里的人,不是你?”
“下官不做夢?!?/p>
她后退半步,袖口垂落,掩住腕間那一點溫度,再抬眼時,又是無懈可擊的平靜。
燕遲忽然生出煩躁。
他從懷里摸出那支木簪,遞到她面前:“夢里你說,若我找到你,你便告訴我真相?!?/p>
云月看著木簪,目光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卻只是伸手接過,端詳片刻,然后遞還給他。
“木簪無字,世子怕是記錯了?!?/p>
燕遲低頭,簪尾“云月”二字竟已消失,只剩光滑的木質(zhì)。
他心頭一震,抬眼時,云月已轉(zhuǎn)身,留給他一個端直的背影。
雪落在她發(fā)梢,并未融化,像綴了滿頭的冷星。
沈硯舟的聲音遠遠傳來:“云月,回來抄錄?!?/p>
她應(yīng)聲而去,腳步輕得像貓,碎玉鈴仍被素絹縛著,一路無聲。
燕遲立在檐下,看那襲月白身影穿過回廊,轉(zhuǎn)過石屏,最終消失在雪光里。
他忽然覺得,她離去的每一步,都在他心口割下一刀。
刀口不深,卻極冷。
日影西斜,雪色漸暖。
燕遲回身,看見自己留在雪上的腳印,深深淺淺,卻無人并肩。
他想起夢里,她也曾這樣離去,衣袂翻飛間,鈴鐺碎響如急雨。
而此刻,她連那一點聲響也不肯給他。
遠處,更鼓三聲。
晝已盡。
燕遲抬手,以指腹輕觸自己左眼角的朱砂痣。
那里,昨夜被云月按下的血痂仍在,隱隱作痛。
他忽然明白,真正的試探并非他此刻的追問,而是她白日里刻意拉開的距離。
那距離像一條冰河,將夜與晝、夢與醒、他與她,冷冷劃開。
而他,只能站在此岸,看她在彼岸遙遙行禮,口稱“世子”,眼底無波。
直到夜色再度降臨,冰河化霧,她才會涉水而來,以指尖點住他的唇,輕聲說:
“噓——別在白天認我?!?/p>
雪落無聲。
鈴亦無聲。
唯有晝間這一場疏離,字字如刃,句句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