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光線勉強擠進糊著舊報紙的狹窄窗戶，落在沈英竹蜷縮的脊背上

她躺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條洗得發(fā)硬、辨不出顏色的薄毯。沙發(fā)很短，她不得不微微蜷著腿，這個姿勢讓腰側(cè)那片頑固的鈍痛更加清晰地叫囂起來，那是昨晚繼父一腳踹在茶幾角上，她躲閃不及撞的

里屋傳來震天響的鼾聲，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喉嚨里翻滾。那是她的繼父。母親的房間門緊閉著，里面只有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細碎的啜泣。那是她懦弱的母親，在每一次風(fēng)暴后的清晨，無聲的哀悼

沈英竹輕掀開毯子，動作緩慢。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帶來細密的痛楚，她咬緊下唇，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只幽靈，悄無聲息地溜進衛(wèi)生間

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張過分蒼白的臉。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jīng)]什么血色

換校服的時候，她特意選了件領(lǐng)口較高的舊襯衫，外面套上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外套，努力拉高拉鏈，試圖遮住脖子上可能殘留的、不易察覺的淤青，長袖也嚴嚴實實地蓋著手臂。她的校服總是過分寬大，像一件不合身的盔甲，將她瘦削的身體和那些不愿示人的傷痕一起，包裹在一種刻意的疏離中

客廳的鼾聲停了。沈英竹的動作瞬間凝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幾秒鐘死寂后，是窸窸窣窣的翻身聲，接著鼾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響。沈英竹緊繃的肩膀才微微垮塌下來，后背滲出一層冷汗

她抓起沙發(fā)角落那個破舊的書包，里面只有幾本磨破了邊的課本和筆記，一個干癟的、幾乎裝不了什么東西的筆袋。她沒有吃早餐的習(xí)慣，家里也沒有為她準(zhǔn)備。她需要趕在繼父徹底醒來之前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輕輕擰開門鎖，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沈英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飛快地側(cè)身擠出去，再以最小的動作將門帶上。老舊的門軸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樓道里光線昏暗，充斥著灰塵和潮濕發(fā)霉的味道

走出單元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城市特有的灰塵和汽車尾氣的味道，但對她來說，這已是難得的自由氣息。天光已經(jīng)亮了些，但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又是一個陰天

她低著頭，習(xí)慣性地沿著墻根最不起眼的地方走，像一道貼著地面移動的影子。書包帶勒著單薄的肩膀，腰側(cè)的疼痛隨著步伐有節(jié)奏地提醒著她昨晚的遭遇。她只想快點到學(xué)校。那里雖然也有異樣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但至少，有秩序，且暫時安全的堡壘

快走到街角時，一陣清脆張揚的笑聲像碎玻璃一樣劃破了清晨的沉悶。沈英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沒有抬頭

“喂！晏無雙，你慢點！等等我們啊！”?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

“等什么等！再磨蹭要遲到啦！”?另一個清亮的女聲回應(yīng)道，帶著一種被寵壞的任性

沈英竹的視線依舊盯著自己磨損的鞋尖和坑洼不平的地面，但眼角的余光里，闖入了一抹極其刺眼的色彩

一輛嶄新的、亮紅色的山地自行車猛地剎在她前方幾步遠的地方。騎車的少女一條腿隨意地支在地上，校服外套敞開。陽光似乎都偏愛她，即使在這陰天里，她整個人也像自帶光源。她就是晏無雙

晏無雙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打扮入時、氣喘吁吁追上來的女生

“呼……累死我了！晏大小姐，你騎那么快投胎??！”?一個女生扶著腰抱怨

“就是，為了個破賭約至于嗎？”?另一個女生小聲嘟囔，帶著促狹的笑意瞥了晏無雙一眼，又飛快地掃過依舊低頭的沈英竹

晏無雙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肆無忌憚地落在了沈英竹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惡意，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打量，仿佛在看一個奇怪且不合時宜的展品

沈英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熱，像針一樣扎在她試圖隱藏的傷痕上。她下意識地將外套拉鏈又往上拽了拽，恨不得整個人都縮進地縫里，她不禁加快了腳步

“喂，”?晏無雙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帶著笑意，清脆地像鈴鐺，但在沈英竹聽來卻格外刺耳，“同學(xué)，走路怎么都不抬頭看路啊？小心撞到哦?！彼Z氣里帶著一絲玩笑般的“關(guān)心”，更多的是一種新鮮感和優(yōu)越感的流露

沈英竹的腳步更快了，幾乎是小跑起來。她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晏無雙一眼。沉默是她唯一的盾牌和武器。她能聽到身后傳來晏無雙朋友壓低的笑聲和晏無雙本人略帶不滿的輕哼

“嘁，真沒勁?！?晏無雙的聲音飄過來，帶著點掃興，“跟塊冰似的，一個月？我看懸?！?/p>

“怎么，晏大小姐怕了？認輸了？”?朋友起哄的聲音

“誰怕誰！”?晏無雙的聲音重新?lián)P了起來，帶著被激起的勝負欲，“一個月就一個月！等著看吧！”

山地車鏈條轉(zhuǎn)動的聲音再次響起，伴隨著女孩們逐漸遠去的嬉笑和打鬧聲，那抹刺眼的紅色很快消失在街角

沈英竹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她靠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微微喘息。腰側(cè)的疼痛因為剛才的疾走而加劇，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屈辱

她抬起頭，望向晏無雙消失的方向。鉛灰色的天空下，那抹紅色留下的視覺殘影，像一塊灼熱的烙印，燙在她灰暗的世界里。一個月？追到？賭約？那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她的耳朵，纏繞住她剛剛因為逃離家門而獲得的一絲喘息

她攥緊了書包帶，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陽光？那從來不是屬于她的東西。深淵就在腳下，從未離開。她低下頭，重新把自己縮進那件寬大的、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里，像一只受驚的蝸牛縮回殼中，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沉默地挪進那片揮之不去的陰翳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