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把沙丘烙成赤金,少年阿野的影子被曬得只剩薄薄一片,貼在唐朝路殘存的車轍上。那些深達一米五的轍痕里嵌著細碎的骨片,是商隊遺落的駱駝趾骨,被風沙打磨得像半透明的玉。他用袖口擦了把臉,粗布蹭過被曬脫皮的顴骨,疼得嘶嘶抽氣——水壺在今早空了,最后一口水留給了那只翅膀受傷的沙雀。
風突然變了調(diào)子。起初只是卷著沙粒掠過檸條叢,發(fā)出細碎的簌簌聲,轉(zhuǎn)瞬間就成了低吼。阿野抬頭看見西北方的天際線在搖晃,駝色的沙霧正沿著地面爬上來,像被打翻的硯臺在宣紙上暈開。他拽住馱著行囊的母駱駝往避風處跑,那畜生卻固執(zhí)地梗著脖子,朝著沙丘背后的月牙泉方向噴氣。
“走!”他扳不動韁繩,忽然聽見身后傳來金屬碰撞聲。古商道的夯土路面上,幾枚生銹的銅錢正隨著地面震顫跳起來,像被無形的手撥動的算盤珠子。這是沙塵暴來臨的征兆,老人們說那是埋在沙下的商隊在清點遺物。
沙墻壓過來時,天瞬間暗成了紫黑色。阿野蜷在檉柳叢里,看沙粒像暴雨般斜劈下來,打得駱駝毛簌簌掉。有什么東西重重砸在背上,是塊磨盤大的風棱石,被母駱駝用身體擋了一下,此刻正卡在它的鞍具里。他摸索著去解韁繩,指尖觸到駱駝滲血的皮膚,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廢墟撿到的絹畫——褪色的仕女捧著陶罐,罐沿的弧線像極了月牙泉的輪廓。
不知過了多久,風勢弱下去。阿野推開半埋住身體的沙堆,看見母駱駝跪在地上,駝峰塌了半邊,卻仍用脖頸護著身下的小沙丘。扒開浮沙,兩泓清水正從沙縫里冒出來,映著碎云流動,像大地突然睜開的眼睛。
夜幕降臨時,他終于在泉邊升起火。干燥的梭梭柴噼啪作響,火苗把他的影子投在鳴沙山上,忽長忽短,像個在跳舞的巨人。沙雀在火堆旁蹦跳,翅膀上的傷已結(jié)痂,它啄食著阿野遞去的草籽,那是從檸條莢里剝出來的,帶著點澀澀的甜。
“看見嗎,”他對著泉水中的星影喃喃,獵戶座的腰帶正懸在泉眼中央,“老人們說,迷路的人能在這里找到回家的星?!彼嫱蝗换蝿樱皇秋L——遠處傳來駝鈴,一串熟悉的叮當聲,像把碎星子撒進了沙漠的寂靜里。母駱駝猛地抬起頭,朝著聲音來處發(fā)出悠長的嘶鳴,泉邊的蘆葦叢簌簌搖晃,驚起了滿灘螢火蟲般的飛蟲。
阿野抓起那幅絹畫湊近火光,仕女裙擺的褶皺里,一行極小的字正慢慢顯出來:“泉生處,即歸途?!憋L沙掠過他的發(fā)梢,這次不再是呼嘯,而是帶著某種溫柔的震顫,像誰在耳邊輕輕呵氣。他把畫塞進懷里,摸了摸母駱駝的額頭,發(fā)現(xiàn)它眼里映著的星子,比泉水中的更亮。
駝鈴聲越來越近,混著沙丘滾落的沙粒聲,像支被風揉碎的歌謠。阿野站起身時,褲腳的沙子簌簌往下掉,他看見三個黑影正從沙脊上滑下來,領(lǐng)頭的老駝夫裹著褪色的藍布頭巾,手里的銅鈴在月光下晃出細碎的光。
“阿野!”老駝夫的聲音劈了叉,帶著哭腔,“你娘快把月牙泉的沙子數(shù)遍了!”
母駱駝突然掙脫阿野的手,顛著受傷的腿迎上去,把腦袋埋進老駝夫懷里蹭。阿野這才發(fā)現(xiàn),駝隊后面跟著輛板車,帆布底下露出半截熟悉的紅布——是他離家時,娘塞給他的那床繡著胡楊的褥子。
沙雀撲棱棱飛起來,落在板車的木欄上。老駝夫的孫子阿木從帆布后探出頭,手里舉著個陶罐:“我就說沙雀能找到你!它早上叼走了你娘烙的馕,我們跟著羽毛追到這兒的?!?/p>
泉眼突然咕嘟冒泡,像是在笑。阿野蹲下身,看水面里的星子碎成一片銀,又慢慢聚起來,拼成娘常哼的歌謠里那個彎彎的月亮。他摸出懷里的絹畫,仕女捧著的陶罐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柔光,罐口的弧線正對著泉眼,像在把水流引進畫里去。
“這畫……”老駝夫湊過來看,突然按住阿野的手,“去年在黑風口撿到的那具商隊遺骸,懷里就揣著半塊一樣的絹!”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泉水的潮氣,吹得篝火歪歪扭扭。阿野忽然明白,母駱駝為什么固執(zhí)地要往這邊來——它記得老商隊的路,就像沙漠記得每一粒沙的去處。他把絹畫鋪在泉邊的石頭上,讓月光浸著那行字,看“歸途”兩個字漸漸洇開,和泉水中的月影融成一片。
阿木已經(jīng)在煮茶了,粗陶碗里飄出磚茶的澀香。母駱駝趴在泉邊喝水,塌下去的駝峰慢慢鼓起來,傷口結(jié)的痂被泉水泡得泛白,卻不再滲血。沙雀喝夠了水,跳到阿野肩上,用腦袋蹭他的耳朵,像在說什么悄悄話。
“明天就能到家了?!崩像劮虬褱責岬牟柰脒f給他,“你娘說,等你回來,就把院角那棵半死的檸條移到泉邊來——沙漠里的根,總得扎在有水的地方?!?/p>
阿野捧著茶碗,看水汽在眼前凝成小小的霧,霧里好像有無數(shù)影子在走:商隊的駝鈴,仕女的陶罐,娘在灶臺前的背影,還有自己踩在唐朝路上的腳印。這些影子被風串起來,繞著篝火轉(zhuǎn),像條看不見的路。
他抬頭時,獵戶座的腰帶剛好移過泉眼,像在為他們指引方向。沙粒落在篝火里,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阿野忽然聽懂了這聲音——不是風沙在呼嘯,是沙漠在跟他說,走再遠的路,只要心里有片泉,就永遠不會迷路。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駝隊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阿野把絹畫折好,塞進貼身的布袋里,又往泉眼填了把梭梭柴的種子。母駱駝回頭看了眼泉邊的蘆葦,發(fā)出一聲溫和的嘶鳴,仿佛在跟這片救命的水告別。
“走了!”阿木拽了拽韁繩,銅鈴再次響起。阿野牽著母駱駝的韁繩,踩在被晨露打濕的沙地上,感覺每一步都踏得很穩(wěn)。風從背后吹來,掀起他的衣角,帶著泉水的清潤,像誰在輕輕推著他往前走。
他知道,從今天起,這片沙漠不再只是片荒蕪的沙丘,它成了他心里的一部分,藏著一汪永不干涸的泉,和一句被風沙磨亮的話:泉生處,即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