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風(fēng)過林梢。

九重宮闕的朱門次第洞開，御書房前的玉階映著天光，泛著不知何處而來的冷意。

沈筱昀緩緩踏過最后一級玉階，隨著內(nèi)侍推開大門，隱約能看見御書房已點起的燈火。

神雍帝倚坐在里屋盡頭的龍椅上，朱筆懸于奏折之上，一滴朱砂搖搖欲墜，他眉間蹙起一道淺痕，眼角細(xì)紋在燭光下顯得愈發(fā)深刻。

“兒臣，奉旨視察水防返京?！甭曇糇苍诟唛煹牡铐斏希@飛了梁間一只棲燕。

神雍帝聞聲抬眼，明黃常服袖口露出半截土棕色的佛珠，檀香氣混著御案前新貢的龍涎香，沉甸甸壓滿大殿。

“去涿郡不該這么早就回來啊。”

神雍帝語氣隨意，還帶著些像普通父親調(diào)侃自家孩子的愉悅在里頭。

“涿郡水防堅固不可摧，兒臣自然要及時回京稟告。”

沈筱昀微低著頭，一板一眼地陳述這個他好像完成了的任務(wù)。

“哪找來的馬，不過三月竟跑了趟來回，京州城中可許久沒有出過這樣日行千里的好馬了?！?/p>

神雍帝放下手中的朱筆，抬起頭仔細(xì)打量起面前這個兒子來。

他萬眾矚目的嫡子，他寄予厚望的儲君。

“父皇說笑了?！?/p>

沈筱昀也不慌，神情不咸不淡。

“瘦了?！?/p>

神雍帝輕嘆一聲，這嘆息太輕，被殿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碾碎。

“章州鹽梟伏誅三十九人，”神雍帝看著奏折陳述道，“清出隱田七萬頃，追繳稅銀……”

神雍帝不再讀下去，偏頭看向沈筱昀，話題一轉(zhuǎn)順勢問道：“太子怎么看？”

“兒臣認(rèn)為章州郡守畏罪自裁，縣尉等候發(fā)落，新上任的郡守是個直臣，章州貪污余黨已盡數(shù)清理完畢……”沈筱昀斟酌著開口，卻被神雍帝打斷。

“所以呢，太子覺得此次朕只是想演出殺雞儆猴的戲？”

沈筱昀怔了一瞬，又迅速組織好語言：“兒臣從未如此想過，依兒臣拙見，父皇是想借章州一案為利刃，深入九郡腹地，好一網(wǎng)打盡中原異心亂黨?！?/p>

神雍帝隨手扔下奏折，那封沈筱昀拼了命送回來的奏折被隨意扔棄在浩如煙海的奏折中，泯然眾人矣。

“遠(yuǎn)遠(yuǎn)不夠?！?/p>

神雍帝說。

“朕要九郡稅收，要充軍糧餉，還要制衡世家，怎么可能讓中原不滿？官博那邊年后就不安穩(wěn)，動了中原怎么打這一仗?。俊?/p>

沈筱昀抬頭迎上神雍帝的目光，他不解，這位萬人之上的圣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他說不想動九郡，那先前的種種暗示又是在表明什么？僅僅是威懾嗎，怎么可能如此兒戲。

他又說邊境要打仗，年后國庫吃不消，他要倚仗中原稅收，要拉攏人心，而自己，恰好就做了這把刀。

既幫他清理了極具威脅的章州，又替他打開缺口，日后等他不需要那么多顧慮，消滅最威脅皇權(quán)的因素的時候，正好可以打開這個口子繼續(xù)探查下去。

他是在試探自己，試探儲君有沒有翻云覆雨的謀略，別出心裁的計劃，以及……

越俎代庖的野心。

這就是皇帝，可以將任何人玩弄于鼓掌，即使知道自己被利用被戲耍，仍要笑臉相迎，不能做出絲毫反抗。

這就是天家，稀缺淡薄到可憐的父子情。

沈筱昀意識到自己還是太過年輕。

“可知為何派你去？”

佛珠突然落在奏章上，悶響如驚雷。

“因你是朕的兒子，是皇朝的儲君?！?/p>

神雍帝笑了笑，又說道：“龍椅上坐著孤家，玉塌下跪著萬民，來日史筆如刀時——”

帝王的言語重逾千斤，捶打在人心頭，“誰也饒不過誰?！?/p>

沈筱昀伏地長拜，額間觸到冰冷的玉磚。

“兒臣曉得了?！?/p>

神雍帝挪開椅子，摸索著身旁已經(jīng)歸鞘了的寶劍，不去看沈筱昀此時復(fù)雜的神色。

“舒家那小子與你關(guān)系好？”

“官博這場仗讓他去打可好？”

沈筱昀簡直不可置信，看著神雍帝的背影連忙開口：“舍之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心性頑劣，怕是不妥。 ”

怎么能讓舒琬去呢，他雖善武但也只是紙上談兵，沙場上刀劍無眼，那多危險。

“沒有經(jīng)驗?zāi)蔷徒o機(jī)會，心性頑劣那就磨性子，他老子都行憑什么他不行，有何不妥，他老子也盼他能有出息能成棟梁，朕不過順?biāo)浦劢o他一個一展身手的好機(jī)會。”

神雍帝語氣毋庸置疑的強(qiáng)硬，不給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

沈筱昀張口還想再辯駁些什么，卻見神雍帝轉(zhuǎn)過身，探究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意味深長地詢問道：“太子舍不得？還是嫌朕的決定太草率？官博告急，不想打這一仗？”

事已至此，無力更改。

就像有人能夠死死瞞住邊境狀況背地里運籌帷幄，又云淡風(fēng)輕決定個人生死榮辱，誰能知道誰能參與，全靠面前這位統(tǒng)治者的意愿。

沈筱昀輕輕搖頭，再說不出什么有信服力的話來。

*

沈筱衍蜷在臨窗的矮榻上，像片未展的嫩葉，單薄得幾乎要被春風(fēng)穿透。

日光透過窗紙，將他臉上細(xì)小的絨毛照得發(fā)亮，膚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隱約可見額角淡青的血管，唇色極淡，唯有咳嗽時才泛出些病態(tài)的嫣紅。

“小殿下，該喝藥了?！?/p>

小宮女捧著藥碗的手直抖，沈筱衍卻恍若未聞，只顧盯著窗外一株垂絲海棠。

“能不喝了嗎？”

“這是娘娘吩咐的，一日三碗，落下一碗都不成?！?/p>

小宮女正聲答道。

沈筱衍忽然笑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那你每次端藥的時候能不能不要這么害怕，你慌得我都不想喝下去，只想哭?！?/p>

沈筱衍聲音輕得像花落，像嘲笑，是哀嘆。

“姐姐，我走路越發(fā)不利索了。”

藥氣鉆進(jìn)鼻腔，是蜜棗也蓋不住的腥苦。

“雪參大補(bǔ)，有副作用在所難免，多讓太醫(yī)配些藥適當(dāng)調(diào)理就好了?！?/p>

每日都是這樣一套陳詞濫調(diào)。

沈筱衍接過藥一飲而盡，湯藥滾過舌尖的剎那，喉頭猛地痙攣，卻硬是咽了下去。

“下去吧?！?/p>

沈筱衍揮了揮手，又躺回塌上發(fā)起呆。

窗外忽起喧嘩，幾個小太監(jiān)追著紙鳶跑過廊下。

沈筱衍攥著衣襟伏在榻沿干嘔，卻只吐出些酸水，淚珠子砸在青磚地上，很快被蒸發(fā)，毫無痕跡。

什么時候才能自由呢。

沈筱衍在心里默數(shù)著時間。

他不愿身處囚籠任人擺布，不想虛以委蛇任人踐踏，他被堂而皇之困了三個月，無人過問無人解救甚至是無人知曉，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擺脫。

他知道雪參藏毒，依舊甘之如飴；他清楚自己勢弱，所以將錯就錯。

他要病，要得生不如死的重病，要形如枯槁大限將至，再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

沈筱衍唯一想不通的一點，便是自己究竟可以是多大的隱患，又能損害多少利益，以致于那個人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

自己這條命，這個人，還真是重要的很。

*

庭院里的海棠開得正好，粉白花瓣隨風(fēng)飄落，灑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

沈筱衍裹著素白狐裘，安靜地斜倚在朱漆欄桿上，膝頭攤著一本翻了一半的詩集，微微側(cè)著頭，露出一截白玉似的頸子，能看見頸側(cè)淡青的血管，像初春溪流上未消的薄冰。

“小七?！?/p>

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沈筱衍指尖微顫，書頁被捏出一道細(xì)褶。

他緩緩抬頭，看見齊太傅杵著木杖緩步而來，錦袍上金線繡的紋路在陽光下刺目得晃眼。

“祖父?！?/p>

沈筱衍輕聲喚道，撐著石桌想要起身行禮，卻被一只布滿皺紋的手按住了肩膀。

“坐著吧，”齊太傅在旁邊坐下，目光掃過沈筱衍蒼白的臉，“氣色瞧著比上次更差了。”

沈筱衍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春風(fēng)拂過，帶來一陣咳嗽，沈筱衍慌忙用帕子掩住唇。

齊太傅眼神停滯了一瞬，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錦盒：“南邊進(jìn)貢的血燕，最是養(yǎng)人?！?/p>

沈筱衍接過錦盒，指尖觸到盒面冰涼的紋路：“謝祖父賞賜?！?/p>

“你哥哥像你這般大時，已經(jīng)能背誦《資治通鑒》了。”齊太傅忽然說道，枯瘦的手指輕敲石桌，“你如今在讀什么？”

沈筱衍將詩集合上，露出封面上《楚辭》二字：“只是些閑書?！?/p>

齊太傅輕笑一聲，目光投向遠(yuǎn)處盛放的海棠，“花無百日紅，小七，你可明白？”

沈筱衍垂下眼睫，看著落在自己袖口的一片花瓣：“孫兒只想平安罷了。”

齊太傅沉默半刻，忽然伸手拂去他發(fā)間落花：“平安？”蒼老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意味深長，“這宮里最難得的，就是平安?！?/p>

風(fēng)忽然大了，吹得滿樹海棠簌簌作響。

“那祖父認(rèn)為，孫兒該當(dāng)如何，已被人視為眼中釘心中刺，該如何脫身救自己于水火呢?！?/p>

沈筱衍游刃有余答道，將問題順勢拋給對面。

齊太傅失笑：“小七既然打定了主意，又何須來問我?！?/p>

沈筱衍攏了攏狐裘，看著齊太傅起身離去的背影。

那紫檀木杖敲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聲聲，像是敲在他心上。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沈筱衍才緩緩展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躺著那枚錦盒，盒底暗格中，藏著一粒朱紅色的藥丸。

他望著那藥丸，想笑。

遠(yuǎn)處的宮墻上，一只烏鴉突然飛起，黑色的羽翼劃過湛藍(lán)的天空，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風(fēng)把書頁停在《離騷》那一篇——“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p>

他的求索之路，漫長無止盡，現(xiàn)如今，只是開了個頭。

*

“小七?！?/p>

沈筱昀喚得輕，卻驚醒了淺眠的人。

沈筱衍睫毛顫了顫，睜開眼時，眸中霧氣還未散盡。

待看清來人，沈筱衍默默攥緊了棉被，迅速調(diào)整好面部表情，含笑道：“哥哥也聽說了濯秋殿的海棠開得艷，來賞花的嗎？”

沈筱衍還在午睡，只穿了身淺藍(lán)色寢衣，領(lǐng)口隱隱露出鎖骨，淡色襯得他容貌更加動人，醒來的懵懂顯得這個小娃娃有些靈動可愛，雖才十三歲，卻也遺傳到了母親大部分好基因，竟有些雌雄難辨的錯覺。

沈筱昀徑自坐到塌邊，拾起滑落的狐裘給弟弟披上，指尖在觸及單薄肩胛時頓了頓。

“怎么又瘦成這樣？”

沈筱衍偏頭回避了哥哥關(guān)切的目光。

他能正大光明告訴哥哥這個令人發(fā)指的陰謀嗎？

這又怎么可以呢。

“老毛病而已?！?/p>

沈筱衍攀上哥哥的臂膀，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沈筱昀嘆了一聲，端起床邊放了許久的苦藥，耐著心說：“良藥苦口，若不想懨著就乖乖喝下去，若想一直偷閑我就拿走了。”

又是這套說辭。

沈筱衍皺了皺鼻子，卻還是接過碗小口啜飲，他喝藥時總像只貓兒似的，先小心翼翼地試探，再一點點咽下去。

沈筱昀看得好笑，伸手接過并放下空了的藥碗，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回來路過街市時看見的，想著你定會喜歡?！?/p>

布包里是一對泥塑的小兔子，一只雪白，一只灰撲撲的，正親昵地靠在一起。

沈筱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指尖輕輕碰了碰小兔子的耳朵：“真可愛。”

“你琬哥哥買給你的。”

沈筱昀笑著揉了揉小人兒的腦袋。

沈筱衍聽罷變了臉色，一本正經(jīng)回復(fù)道：“他品味有些下等?！?/p>

沈筱昀嗆了一聲，其實這個禮物是自己挑的，舒琬只是付了錢，這一路舒琬只知道買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和亂七八糟的吃食，于是問道：“不喜歡他啊？”

“禮物很喜歡，應(yīng)該是哥哥吩咐他買的吧，我的意思是琬哥哥他的眼光向來……”

沈筱衍干巴地笑了笑，不準(zhǔn)備把話說得太絕，畢竟哥哥和他關(guān)系匪淺。

未來嫂子怎么能得罪。

“哥哥與他去章州有沒有遇見什么？”

沈筱衍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有，但不多，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精彩。”

“原先還不懂，這么說誰能聽不懂?！?/p>

沈筱衍意味深長看了手上的泥塑，不懷好意瞧了眼哥哥的神色，心領(lǐng)神會點了點頭。

“小七在想什么？我不在這幾個月功課有沒有落下？平安脈有沒有按時請？是不是又和容公子偷跑出去玩了？吩咐垂楊替你抄書了？……”

沈筱昀反擊能力一絕。

沈筱衍被審問得苦不堪言，連連擺手求饒表示自己要休息。

“明兒再來看你?！?/p>

臨走時，沈筱昀替弟弟攏了攏衣襟。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沈筱衍心頭復(fù)雜難言。

沈筱昀生得很好，一出生便是遙不可及的天間云，看人待事都純粹磊落，心懷善意。

沈筱衍想，如果他不那么好，自己就不會茍活于東宮，或許會在冷宮與禽獸分食殘羹，看宮中最低等侍衛(wèi)宮女的臉色度日，又或者長眠于那場大火，總之無法活到現(xiàn)在。

可惜他足夠好，好到任何人都無法玷污他染黑他，靠近一步都是褻瀆，所有人都夠不著他，他是廟宇里頭永遠(yuǎn)端坐著的神像，威嚴(yán)莊重，看不清喜怒哀樂，世人只一味低頭供奉。

崇拜他，敬佩他，孺慕他，這就夠了。

復(fù)雜情緒中有愛意，心酸，痛苦，羨慕，悲傷，不解，唯獨沒有嫉妒。

哥哥，等等我吧。

廊下的風(fēng)鈴輕輕搖曳，滿樹的海棠花靜靜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