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掀翻。豆大的雨點擊在軍營的帳篷頂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巨響,混著風嘯聲,像是有無數(shù)頭野獸在暗處咆哮。劉成披著雨衣站在哨位旁,手里攥著那份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電報——南京那邊的消息越來越少,自從日軍攻陷城垣,所有的通訊都像被掐斷的喉嚨,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令人心驚的只言片語。
突然,雨幕里跌跌撞撞跑過來兩個身影。
她們穿著被泥漿浸透的破軍裝,軍帽早就不見了,頭發(fā)像亂草一樣貼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水。走在前面的女兵懷里緊緊抱著個油布包,像是抱著什么稀世珍寶,每走一步都踉蹌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后面的女兵臉色慘白如紙,一條腿不自然地拖沓著,褲管早已被血浸透,在泥水里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
“站住!口令!”哨兵端起槍,聲音在雨里打著顫。這兩個女兵的模樣太嚇人了,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
前面的女兵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污泥和血漬糊住的臉,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是拼命往營區(qū)里掙。后面的女兵突然踉蹌了一下,伸手抓住同伴的胳膊,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我們……我們是蜂計劃的人……找薛敏隊長……找金站長……”
“蜂計劃”三個字像道閃電,劈在劉成心上。他猛地沖過去,扶住那個幾乎要倒下的女兵:“你們是從南京來的?冷月呢?冷月在哪里?”
被他扶住的女兵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嘴角溢出一絲血沫。她指著同伴懷里的油布包,眼睛瞪得很大,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照片……日軍的暴行……冷月長官她……”話沒說完,頭一歪,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姐!”抱著油布包的女兵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撲過去抱住同伴,“你醒醒!別睡??!我們快到了!薛敏隊長就在里面!”她拼命搖晃著同伴,可那人雙眼緊閉,臉色已經(jīng)開始發(fā)青,只有胸口還在微弱地起伏。
“快!抬到醫(yī)務室!”劉成大吼一聲,指揮哨兵過來幫忙。他注意到那個倒下的女兵后腰有個猙獰的傷口,像是被刺刀捅過,血還在往外滲,把他的雨衣都染紅了一片。
抱著油布包的女兵死死不肯松手,任憑劉成怎么拉,都緊緊抱著那個包,指甲幾乎要嵌進油布里:“不能……不能碰這個……這是冷月長官用命換來的……要親手交給薛敏隊長……”她的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砸在油布包上,“林姐,你撐住?。∧阃宋覀兇饝湓麻L官的嗎?就算爬,也要把這些帶出來!”
倒下的女兵突然睜開眼,虛弱地抓住同伴的手,眼神卻異常清明:“我不行了……你……你要撐下去……”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告訴薛敏隊長……冷月長官是為了掩護我們……才引開日軍的……她把最后一顆手榴彈……扔向了軍火庫……”她咳了口血,染紅了同伴的手,“那些照片……是證據(jù)……日軍在南京……在殺人……在屠城……”
“別說了!你別說了!”抱著油布包的女兵哭得撕心裂肺,“我們一起撐下去!你忘了你說過要看著鬼子被打跑的嗎?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蘇……”倒下的女兵笑了笑,笑容里帶著解脫,也帶著無盡的悲傷,“能把照片帶出來……就夠了……冷月長官說……總要有人活著……讓外面知道南京發(fā)生了什么……”她的手慢慢涼下去,眼神漸漸渙散,最后落在油布包上,輕輕說了句“交給薛敏……”,便再也沒了聲息。
“林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刺破雨幕,驚得營區(qū)里的狗都開始狂吠。抱著油布包的女兵死死抱著同伴冰冷的身體,像一尊在雨里凝固的石像,只有肩膀劇烈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劉成的心臟像被巨石碾過,疼得喘不過氣。他看著那個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女兵,看著另一個哭得幾乎暈厥的女兵,再看著那個被死死護住的油布包——里面裝著的,恐怕不只是照片,還有冷月最后的真相,和南京城里那片人間地獄的縮影。
“薛敏!歐陽蘭!快到醫(yī)務室來!”劉成對著營區(qū)里大喊,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和不知何時涌出的淚水混在一起,又咸又澀。
他蹲下身,輕輕拍了拍那個還在哭的女兵的背,聲音放得極柔:“我?guī)闳フ已γ絷犻L。你姐姐……她完成任務了,她很勇敢?!?/p>
女兵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冷月長官……她真的……真的犧牲了。”
劉成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重重地點了點頭,看著女兵的眼神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像被狂風暴雨打落的殘燭。
雨還在下,越來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的罪惡都沖刷干凈。可有些東西,一旦發(fā)生,就永遠刻進了骨頭里——比如南京城里的血,比如冷月最后的背影,比如這兩個女兵用命護著的真相。
劉成扶著幾乎虛脫的女兵往醫(yī)務室走,身后,哨兵小心翼翼地用雨衣蓋住了那個犧牲的女兵。油布包被女兵死死抱在懷里,棱角硌著她的肋骨,卻像是給了她最后一點支撐下去的力量。
他知道,當薛敏看到這些照片,聽到這些話時,又會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崩潰。可他更知道,這些沾滿血淚的真相,這些冷月和無數(shù)犧牲者用命換來的東西,必須被看見,被記住,被刻進每個中國人的骨頭里。
雨幕深處,似乎傳來了隱隱的炮聲,又像是無數(shù)冤魂的哀嚎。劉成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這場仗,他們必須贏,為了南京城里逝去的生命,為了冷月,也為了這兩個從地獄里爬回來的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