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壓在運(yùn)河水面上。烏篷船悄無聲息地靠岸，船頭撞在蘆葦叢里，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死寂的夜里，竟顯得格外刺耳。薛敏跳上岸，腳剛踩在泥地上，就覺出不對勁——岸邊的草長得齊膝高，卻沒有半分被人踩過的痕跡，連蟲鳴都稀稀拉拉的，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分頭看看?！毖γ魤旱吐曇?，往腰間摸了摸槍，“保持警惕，別走遠(yuǎn)。”

柳如煙拽著童玲玲往村東頭走，歐陽蘭服著蘇眉手里的手電筒光柱在黑暗里掃來掃去，照亮一間間歪斜的土坯房?！八锏?，這地方是被鬼子抄過還是咋的？”她踹了踹一間虛掩的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黑黢黢的，一股霉味混著塵土味撲面而來，“連個鬼影都沒有?！?/p>

童玲玲緊緊攥著她的衣角，手電筒光抖得厲害。她照到院角的雞籠，籠子門敞著，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根雞毛粘在地上；又照到井臺，井繩斷了一半，垂在井里，井水黑沉沉的，像只睜著的眼?！叭鐭熃悖懵牎彼穆曇舭l(fā)顫，“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p>

是啊，沒有狗叫，沒有嬰兒哭，連風(fēng)吹過窗欞的聲音都透著死寂。柳如煙皺了皺眉，往屋里走了兩步，手電筒光掃過炕頭——那里堆著半床爛棉絮，棉絮上沾著點(diǎn)深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她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走，去那邊看看?！?/p>

歐陽蘭扶著蘇眉，慢慢跟在薛敏身后。蘇眉的臉色還很白，被歐陽蘭半攙著，腳步虛浮，卻一直睜著眼，往四處看。她的目光掃過村口那棵老槐樹，突然渾身一僵，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薛敏注意到她的異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老槐樹上掛著些破布條，在風(fēng)里晃晃悠悠。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布條，是被撕碎的衣裳，紅的、藍(lán)的、灰的，纏在樹枝上，像一串串詭異的風(fēng)鈴。樹底下的泥土被踩得硬邦邦的，散落著幾只用草編的小鞋子，最小的那只，鞋底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是……是王家村……”蘇眉的聲音突然炸響，帶著極致的恐懼，她猛地甩開歐陽蘭的手，踉蹌著往村里沖，“不可能……怎么會是王家村……”

薛敏趕緊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你認(rèn)識這兒？”

“我家就在隔壁村！”蘇眉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指著一間掛著玉米串的土房，“那是王大爺家！他孫女跟我同歲，總愛跟我搶桂花糕吃……”她又指向另一間帶籬笆的院子，“那是李嫂子家，她剛生了個大胖小子，我上個月還來看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在空村里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那些她熟悉的人，熟悉的煙火氣，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座空房子，像一個個張開嘴的墳?zāi)埂?/p>

“他們……他們?nèi)ツ牧?？”蘇眉抓住薛敏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她的肉里，“鬼子上個月來過一次，說要征糧，可王大爺說他們都藏好了……怎么會……”

歐陽蘭走進(jìn)王大爺家，手電筒光落在灶臺上——鍋里還溫著半鍋粥，已經(jīng)干成了硬塊，旁邊放著個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上還沾著點(diǎn)粥漬，像是剛放下沒多久。她又走到里屋，看見炕桌上擺著針線笸籮，笸籮里的鞋底只納了一半，針還插在上面，線垂下來，拖在地上。

“是突然走的?！睔W陽蘭的聲音發(fā)緊，“不像被強(qiáng)行帶走的。”

“突然走？往哪走？”柳如煙帶著童玲玲趕過來，臉上的不耐煩早就沒了，只剩下凝重，“這四周都是鬼子的據(jù)點(diǎn)，他們能往哪跑？”

童玲玲突然指著院角的柴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如煙姐……你看……”

柴房的門虛掩著，從門縫里能看到些稻草。薛敏走過去，輕輕推開門——稻草堆里，蜷縮著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女孩，穿著件紅棉襖，懷里抱著個布娃娃，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體早就硬了。

“是……是王大爺?shù)膶O女……”蘇眉的聲音像被掐住了，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墻上，滑坐在地，“她才十二……她說要等我回來，教她繡桃花……”

童玲玲“哇”地一聲哭出來，撲進(jìn)歐陽蘭懷里：“蘭蘭姐……她怎么了……她是不是睡著了……”

歐陽蘭緊緊抱著她，眼眶通紅，卻死死咬著牙沒哭。她的目光掃過柴房，看到女孩手邊的布娃娃，娃娃的胳膊斷了一只，臉上被涂得亂七八糟，像是被人用力摔過。

薛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她走到院心，往四處看——每間屋子都透著“正在生活”的痕跡，卻又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這不是撤離，更像是……被什么東西瞬間吞噬了。

“搜！”薛敏的聲音冷得像冰，“仔細(xì)搜！看看有沒有留下什么！”

隊員們散開，在空村里翻找。柳如煙在李嫂子家的炕洞里摸出個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著個嬰兒，笑得眉眼彎彎；歐陽蘭在祠堂的供桌下找到本賬本，上面記著誰家欠了多少糧，誰家生了孩子，最后一筆賬停留在“十月初三，給鬼子交糧三斗”；童玲玲在井邊撿到個銀鎖，鎖上刻著“長命百歲”，鎖扣卻斷了，像是被人用力扯過。

蘇眉一直坐在地上，抱著頭，反復(fù)念叨：“不可能……他們藏得很好的……怎么會……”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來，往村西頭跑。

薛敏趕緊跟上。村西頭有片菜地，菜地里的蘿卜剛長出纓子，被踩得亂七八糟。菜地盡頭有個地窖，窖口用塊大石板蓋著，石板縫里透出點(diǎn)微弱的光線。

“在這里！”蘇眉撲過去，用力搬石板。薛敏趕緊幫忙，兩人合力把石板挪開——地窖里黑黢黢的，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涌上來，差點(diǎn)把人熏暈。

薛敏打開手電筒，光柱往下照——地窖里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保持著相擁的姿勢，臉上凝固著驚恐，身體卻早已僵硬。他們不是被槍殺的，也不是被刀砍的，更像是……被活活悶死的。

“是……是村里人……”蘇眉的聲音徹底啞了，她看著地窖里那個熟悉的身影，是王大爺，他懷里還護(hù)著個孩子，正是柴房里那個女孩的弟弟，“他們躲在地窖里……鬼子……鬼子把窖口封死了……”

手電筒光在人群里晃動，照到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有抱著孩子的母親，有拄著拐杖的老人，有互相拉著手的少年，他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著身邊的人。

薛敏猛地轉(zhuǎn)過身，沖出地窖，扶著墻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從腳底一直竄到天靈蓋。她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殘酷，見過尸橫遍野，卻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一群手無寸鐵的平民，躲在自己的土地里，被活活悶死，連反抗的機(jī)會都沒有。

“他娘的小日本！”柳如煙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手里的槍被她攥得死緊，指節(jié)泛白，“我炸了他們的司令部！我把他們一個個都挫骨揚(yáng)灰！”

歐陽蘭抱著童玲玲，站在遠(yuǎn)處，沒有說話。童玲玲哭得抽噎不止，卻死死咬著嘴唇，眼淚順著下巴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

蘇眉坐在地窖邊，眼神空洞地望著黑暗，嘴里反復(fù)念叨著：“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是從南京逃出來的，她知道鬼子的殘忍，可她從沒想過，連這樣偏僻的村莊都沒能幸免。那些她以為安全的人，那些她惦記著要回來看看的人，早就成了地窖里的一具具尸體。

夜風(fēng)吹過村莊，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嗚咽聲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女子小隊的隊員們站在空村里，誰都沒有說話。疲憊、恐懼、憤怒、悲傷……所有的情緒都堵在喉嚨里，最后只剩下一種近乎崩潰的麻木。

薛敏慢慢走到蘇眉身邊，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在這樣的罪惡面前，語言太輕，太輕了。

“明天……我們進(jìn)城?！毖γ舻穆曇羯硢。瑓s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不止為了冷月，不止為了張秉昌?！彼亟训姆较?，目光銳利如刀，“也為了他們。為了所有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p>

蘇眉沒有回應(yīng)，只是慢慢抬起頭，眼里的空洞被一種滾燙的東西填滿，像火，又像血。

夜色更深了，王家村依舊寂靜，卻不再是空蕩蕩的寂靜。那些逝去的靈魂仿佛還在，盤旋在土坯房上，纏繞在老槐樹枝上，等著有人替他們討還血債。女子小隊的船只還停在岸邊，像一只蟄伏的獸，等著天亮，等著闖入那座罪惡的城。

這一夜，沒有人睡。她們就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聽著風(fēng)里的嗚咽，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將這片浸透了血淚的村莊，染成一片凄楚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