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巷口時,戚書硯正收著藥攤,忽聞墻根下傳來陣陣啜泣聲,玲瓏嚇得不敢上前“小…小姐,我們是不是碰上什么邪祟了…”戚書硯皺了皺眉,提著燈籠走過去,見青石板縫里縮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渾身上下沾滿泥污,身上有不少傷,懷里卻緊緊抱著把靈劍,只肩膀凍得一抽一抽地抖。
燈籠光落在江澄臉上,能看見凍得發(fā)紫的鼻尖,還有額角新磕的血痕。戚書硯蹲下身,剛要開口,江澄卻猛地往后縮,睜著烏溜溜的眼瞪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獸。她便放緩了聲,從藥箱里摸出塊油紙包的梅花糖糕:“公子,餓了么?這個甜?!?/p>
江澄盯著糖糕看了半晌,應(yīng)是實在餓的不行,道了聲謝便狼吞虎咽的吃起來,戚書硯仔細打量起了這位小公子,他攥著劍柄的手指緊了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三毒被他抱得更牢,劍鞘上沾的泥污遮不住鋒芒,一看便知是名門之物,視線落在他領(lǐng)口的蓮花紋上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云夢江氏
“聽公子口音應(yīng)該不是渝州人,公子可是與家人走散了?”戚書硯問。江澄咬著糖糕點頭,糖渣沾在嘴角,“家父帶我與師哥、門內(nèi)弟子出來歷練游玩,可夜獵失手…父親不見了,我和師哥也走散了”戚書硯明了便不再多問,自曝家門“渝州戚氏?戚書硯,小公子若信的過可先同我回去,說不定家父可以為你找到家人,敢問公子是?”
江澄聞言,嚼糖糕的動作頓了頓,烏亮的眼睛里閃過星光“云夢江氏,江澄”
戚書硯便站起身拍了拍裙擺的灰,將燈籠往他那邊遞了遞,照亮他腳邊那片濕冷的青石板:“原來是江公子,現(xiàn)已晚秋,巷口風(fēng)大,再待下去該凍出病了?!?/p>
她的聲音溫和,像渝州春日里的霧,裹著點不易察覺的妥帖。江澄盯著她袖口繡的臘梅,又瞥了眼那油紙包里剩下的半塊糖糕——梅花甜香混著她藥箱里飄出的草藥氣,竟奇異地讓人松了點防備。他吸了吸鼻子,凍得發(fā)紅的鼻尖動了動,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個單音節(jié):“……好?!?/p>
戚書硯便不再多言,只讓玲瓏提著藥箱跟在后面,自己則牽著燈籠走在江澄身側(cè)。少年走得有些踉蹌,許是凍久了,腳踝發(fā)僵,卻硬是挺直了背,像株被暴雨打蔫卻不肯彎枝的青竹。燈籠光在他身后拖出細長的影子,偶爾與戚書硯的影子交疊,倒沖淡了幾分夜的冷寂。
轉(zhuǎn)過巷角,便見一處仙宅,大門上掛著塊“雪梅軒”的牌子,推門時風(fēng)鈴輕響,院中入眼便是成片的梅花,老梅落了片花瓣,正落在江澄沾泥的鞋尖上。
戚書硯笑了笑“公子請見諒,我家門風(fēng)避世,若無大事只行醫(yī)救人,不與外界接觸,若有招待不周,請見諒,玲瓏已經(jīng)告知家父,請將公子稍安勿躁”江澄對著戚書硯行了一禮“戚小姐大恩江澄感激不盡”
望著滿院盛放的臘梅,江澄驚艷道“如今才是暮秋,尊府里的梅花竟開的這樣好,早有聽聞渝州戚氏的梅花四季皆盛,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戚書硯聞言輕笑一聲,抬手拂去落在肩頭的花瓣“江公子謬贊了,只不過是我家世代行醫(yī),略有一套栽花方法,可使梅花四季如一”
江澄立在廊下,目光不經(jīng)意落在院角那抹身影上。那姑娘與他年歲相仿,身量尚未完全長開,可眉眼間已暈染開幾分清艷——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初橫,連鬢邊垂落的碎發(fā)都像被春風(fēng)梳過般妥帖。
滿院紅梅開得潑潑灑灑,胭脂般的花瓣落了一地,連風(fēng)里都裹著香氣。可不知怎的,江澄望著那姑娘抬手折枝的模樣,竟覺得那些燒得正烈的梅朵都失了顏色。她指尖剛觸到花枝,花瓣上的薄雪簌簌落下,沾在她發(fā)間,倒比枝頭的紅梅更添了幾分鮮活氣。
“很美…”他心里剛浮起半句話,又猛地頓住——原來再盛的花,竟也抵不過她眼尾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念頭剛落,耳廓忽然泛起熱意,連帶著臉頰都燒了起來,他慌忙別開眼,卻總覺得那抹身影,比滿院風(fēng)雪里的紅梅還要清晰。
戚長華大步流星踏過院角積著薄雪的石板路,玄色袍角帶起一陣風(fēng)“這位可是江小公子?在下戚長華,久聞江氏少年英氣,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p>
“戚宗主客氣?!苯位囟Y、聲音里還帶著未脫的少年清亮,話音剛落,戚長華將江澄請進大廳,廳內(nèi)早已生起暖爐,松木燃得正旺,將方才沾在袍角的寒氣烘得漸漸散了。戚長華抬手示意江澄落座,案上已擺好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湯碧清,浮著細碎的茶沫,蒸騰的熱氣里裹著淡淡的蘭香。
“江小公子不必擔(dān)心,我與令尊年少交好,定會幫你們,現(xiàn)在天色不早了,今日便在雪梅軒住下吧,我即刻派弟子去城中尋找”戚長華執(zhí)起茶盞,指尖叩了叩案沿,
“如此,便多謝戚宗主了?!彼鹕砉笆郑贡惩Φ霉P直,語氣里已添了幾分鄭重。
話音剛落,就見戚書硯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身邊的玲瓏手里捧著件素色棉披風(fēng)。戚書硯道“江小公子受了寒,想必需要”她步子輕緩,玲瓏將披風(fēng)搭在旁邊的椅背上,戚書硯又將手中暖爐遞給江澄,暖爐遞過來時,帶著淡淡的艾草香。江澄伸手去接,指腹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指尖,像觸到了檐下未化的冰棱,又像碰著了爐邊溫著的瓷盞,說不清是涼是暖
“多謝戚姑娘。”他接過帕子,匆匆別開眼,手卻不自覺的顫抖了
戚長華看在眼里,捋著胡須笑了笑:“書硯,你帶江小公子去客房吧?!逼輹帒?yīng)了聲好,轉(zhuǎn)身時對江澄淺淺一笑:“江公子,請隨我來。”
戚書硯提著盞琉璃燈走在前面,“就是這里了?!逼輹幵谝簧戎炱衢T前站定,推開門時,里面已生好了炭盆,暖意順著門縫漫出來。她將燈放在案上,轉(zhuǎn)身時鬢邊的碎發(fā)滑落,被她抬手輕輕別到耳后:“客房收拾好了,炭火會有人來添。江公子若有需要,喊一聲就好?!?/p>
江澄立在門邊,看著她被燈影染得柔和的側(cè)臉,忽然覺得方才一路都成了背景。他想說句“多謝”,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發(fā)間的梅花,還開著。”
戚書硯一愣,抬手摸了摸鬢角,才想起那枝折來的紅梅被她別在了發(fā)間。她忍不住笑起來,眼尾彎成月牙:“方才忙著來引路,倒忘了取?!?/p>
那笑意落在江澄眼里,比炭盆里的火光還要暖。玲瓏將藥箱放在案上,戚書硯取出青瓷藥瓶時,指尖帶著點藥膏的清苦氣。她微微俯身,鬢邊的紅梅落瓣恰好擦過江澄的耳畔,帶著雪后的清寒與梅香,混著藥香漫過來。
“方才在院里見江公子身上有薄傷,許是夜獵途中碰著了?”她聲音放得輕,指尖剛要觸到他額角,又想起什么似的,先將帕子在炭盆邊烘了烘,才輕輕按在那處青紫上。
江澄下意識屏住呼吸。她的指尖很輕,帶著藥膏的微涼,“有點疼,忍一忍?!逼輹幷毫怂幐嗟闹讣鈩偘聪氯?,就見江澄臉頰發(fā)燙,藥膏在傷處暈開,清苦氣里漸漸透出點淡淡的涼,倒壓下了那點鈍痛。“好了。”戚書硯取了塊素白的脈枕放在案上,替江澄把脈,“還好,沒有內(nèi)傷,這藥膏消腫快,明早應(yīng)該就消了?!?/p>
“……多謝?!逼輹幓仡^看他,“舉手之勞。江公子早些歇息吧?!?/p>
她提著藥箱走出去時,門軸輕響了一聲。江澄抬手碰了碰額角,那里還留著藥膏的微涼,混著她指尖的溫度,江澄坐在案前待了許久,梅花紛飛,炭盆里的火還沒熄透,余溫裹著淡淡的松木香漫在屋里,他躺到床上時,被褥已被烘得溫?zé)幔羌馑坪踹€縈繞著些微草藥香——許是戚書硯方才留下的氣息,混著窗外飄進來的梅香,竟格外安神。額角的傷早已不疼了,只是那處藥膏的微涼總像留著痕跡,連帶著腕間被她把過脈的地方,都像還存著溫涼的觸感。
他本以為會輾轉(zhuǎn)難眠,畢竟心事還懸著,可閉上眼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不是棘手的瑣事,反倒是戚書硯鬢邊的紅梅落瓣,是她搭在腕上的指尖,是她眼尾彎起時像被月光浸過的笑意。炭盆里偶爾爆出點火星,映得帳頂?shù)拿分Π导y輕輕晃動,倒像院里的紅梅移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