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深秋的重慶,霧是這座城的主宰。
從凌晨開始,乳白色的霧氣就從嘉陵江底鉆出來,順著朝天門碼頭的石階往上爬,漫過吊腳樓的木柱,纏住纖夫的草鞋,最后把整個渝中半島裹成一團(tuán)混沌。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著模糊的人影,挑夫的竹扁擔(dān)“咯吱”作響,卻看不清挑的是米袋還是雜物——就像這座城里的人,誰都不知道對方懷里揣著的是良民證,還是沒來得及銷毀的密信。
朱志鑫站在“聚豐銀行”的二樓露臺時,指尖的香煙已經(jīng)燃到了煙蒂。他今天穿了件深棕色暗紋西裝,是上個月從香港寄來的,袖口的珍珠紐扣在霧里泛著冷光。樓下碼頭的喧囂順著霧氣飄上來,混雜著煤煙和魚腥氣,他微微皺眉,把煙蒂摁在白玉煙灰缸里。
“少爺,車備好了?!惫芗依详惖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這團(tuán)霧。
朱志鑫轉(zhuǎn)過身。老陳在朱家做了三十年,看著他從穿開襠褲的小孩長成如今這副模樣——外人眼里的紈绔子弟,跑車、洋酒、舞廳樣樣精通,只有老陳知道,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抽屜里藏著的不止是舞會請柬,還有用密寫藥水寫的電報底稿。
“貨還扣在左航手里?”朱志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風(fēng)衣。
“是?!崩详愡f過手套,“碼頭那邊說,左航要親自見您才肯放貨?!?/p>
朱志鑫扯了扯風(fēng)衣領(lǐng)口。三天前從仰光運抵的那批“醫(yī)療器械”,報關(guān)單上寫著聽診器、注射器,實則在木箱夾層里藏著五千發(fā)子彈和二十箱炸藥——這是給川東游擊隊的過冬補(bǔ)給。按規(guī)矩,碼頭的人收了錢就該直接轉(zhuǎn)運,可這次卡殼了。他讓老陳查過左航,碼頭工人出身,二十歲就憑著一把扳手打服了附近三個幫派,現(xiàn)在是這片區(qū)的“話事人”,據(jù)說黑白兩道都給幾分面子。
“他知道箱子里是什么?”朱志鑫扣上風(fēng)衣紐扣。
“應(yīng)該沒有。”老陳壓低聲音,“但昨天下午,有兩個穿和服的人去碼頭轉(zhuǎn)了一圈,說是日本領(lǐng)事館的‘商人’?!?/p>
朱志鑫的腳步頓了頓。霧好像更濃了,連露臺上的欄桿都變得模糊。他知道,這趟渾水遠(yuǎn)比想象的深——左航扣貨,是真要加價,還是察覺了危險?那些日本人,是碰巧路過,還是早就盯上了這批貨?
“告訴司機(jī),直接開去碼頭。”朱志鑫推開門,“把我放在車?yán)锏哪窍渫考蓭稀!?/p>
左航在貨場的帆布棚下磨他的扳手。
扳手是黃銅的,被他用了五年,邊緣磨得發(fā)亮,手柄處包著防滑的布條。他剛把一塊銹跡擦掉,就聽到有人喊:“航哥,朱家的車來了!”
他抬頭望去。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破開霧氣,停在碼頭入口的石階下。這種車在重慶不多見,光是輪胎上的防滑鏈就比碼頭工人一個月的工錢還貴。左航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扳手別在腰后——他不喜歡這種“金貴”的人,更不喜歡這些人眼里藏不住的優(yōu)越感。
“讓開?!弊蠛秸酒鹕?,身邊的工人自動讓開一條路。他今天穿了件深藍(lán)色工裝,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盤虬的青筋。前天跟碼頭另一伙人搶地盤時,他的額角被鋼管劃了道口子,現(xiàn)在還貼著紗布,滲出血跡,把紗布染成了暗紅。
朱志鑫剛走下石階,皮鞋就踩進(jìn)了一個水洼。他皺了皺眉,看著褲腳沾上的泥點——這雙鞋是巴黎定制的,他第一次讓它沾這么臟。
“朱少爺大駕光臨,真是讓碼頭蓬蓽生輝?!弊蠛降穆曇魩еL(fēng)的糙意,他故意往朱志鑫面前走了兩步,帶起的泥點濺到對方的褲腿上,“不過這種地方,怕是容不下您這身衣服。”
朱志鑫沒看自己的褲子,目光落在左航身后的貨堆上。三個蓋著帆布的木箱并排放在那里,箱角的“朱記商行”印章隱約可見。他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彈出一支煙:“左先生要見我,我自然要來。只是不知道,我的貨哪里惹到左先生了?”
“貨沒惹我。”左航?jīng)]接煙——他抽不起這種帶過濾嘴的英國煙,也不想接?!暗@批貨太‘特殊’,碼頭擔(dān)不起責(zé)任。”
朱志鑫劃著火柴的手頓了頓。他注意到左航說“特殊”時,眼神往木箱的方向瞟了一眼,喉結(jié)動了動——那是緊張的表情??磥磉@人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左先生說笑了?!彼褵煹鹪谧炖?,煙霧在他眼前散開,剛好擋住左航的視線,“就是些普通的醫(yī)療器械,從緬甸運過來的,給城里醫(yī)院的?!?/p>
“醫(yī)療器械?”左航突然提高聲音,旁邊的工人都停了手里的活,“那我怎么聽說,有人看到你們的人半夜往箱子里塞鐵疙瘩?”
朱志鑫的心跳猛地加速。他臉上沒顯,手指卻下意識地攥緊了煙盒:“左先生聽誰說的?這種謠言可不能亂傳,壞了朱家的名聲,我可要不客氣?!?/p>
“是不是謠言,打開箱子看看就知道了?!弊蠛酵白吡艘徊剑瑑扇酥g的距離縮到不足兩米。他能聞到朱志鑫身上的味道——不是碼頭常見的汗味,是一種清冽的香氣,像他去年在洋行門口聞到的古龍水味?!按蜷_箱子,要是真的只有聽診器,我親自送這批貨去醫(yī)院,分文不取。要是有別的東西……”
他沒說完,但手里的扳手已經(jīng)被捏得發(fā)白。
朱志鑫盯著他的眼睛。左航的眼白里有紅血絲,瞳孔是很深的黑,像嘉陵江底的暗礁。他突然笑了:“左先生是在為難我?這批貨是醫(yī)院急等著用的,開箱檢查耽誤了時間,病人有個三長兩短,左先生擔(dān)得起嗎?”
“擔(dān)不起。”左航寸步不讓,“但要是這批貨給碼頭招來殺身之禍,我更擔(dān)不起?!?/p>
就在這時,碼頭入口傳來一陣馬蹄聲。三個穿黑色風(fēng)衣的人騎著馬過來,馬靴踩在石板上“噔噔”響。為首的人翻身下馬,風(fēng)衣下擺掃過地面的水洼,露出腰間的槍套——是軍統(tǒng)的人。
“都圍在這里干什么?”那人的聲音很冷,目光像刀子似的掃過人群。
左航低聲罵了句臟話。他認(rèn)得這人,蘇新皓,軍統(tǒng)行動科的,上個月剛在這附近抓了十幾個“可疑分子”,聽說手段狠得很。他下意識地往木箱的方向挪了挪,擋住了對方的視線。
朱志鑫也認(rèn)出了蘇新皓。這人十九歲就從特訓(xùn)班畢業(yè),據(jù)說能在三百米外打穿銅錢,是軍統(tǒng)里最年輕的小隊長。他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退了半步,剛好站在左航和蘇新皓中間——他得護(hù)住那些箱子,哪怕暫時和這個碼頭混混站在一邊。
蘇新皓沒看他們,徑直走到一個堆著麻袋的貨攤前,拿出一張照片:“見過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個戴眼鏡的男人,左航瞥了一眼,沒說話。朱志鑫卻心里一緊——那是給游擊隊送情報的聯(lián)絡(luò)員,上周剛從上海過來。
“沒見過。”左航搶先開口,踢了踢身邊的一個工人,“你們見過嗎?”
工人們都搖頭。蘇新皓的目光在他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朱志鑫身上:“朱少爺也在?聽說朱家最近生意做得很大,連緬甸的貨都敢接?!?/p>
“混口飯吃罷了?!敝熘决蚊鰺?,遞了一支過去,“蘇隊長這是在查什么案子?”
蘇新皓沒接煙,指尖在槍套上敲了敲:“抓個漢奸。怎么,朱少爺有興趣?”
他的語氣帶著試探,朱志鑫笑了笑:“漢奸人人得而誅之,蘇隊長要是需要幫忙,盡管開口?!?/p>
就在這時,碼頭另一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穿著打補(bǔ)丁短褂的少年從吊腳樓后面竄出來,手里緊緊攥著個布包,后面跟著兩個穿黑色制服的人——是日本憲兵隊的。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憲兵的中文帶著口音,槍栓拉動的聲音在霧里格外清晰。
那少年跑得飛快,像只受驚的兔子,眼看就要撞到貨堆上。左航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后。少年抬起頭,露出一張沾著泥的臉,眼睛卻亮得很——是張極,這片街區(qū)的“孩子王”,靠著給人跑腿、偶爾扒竊過活。
“航哥!救我!”張極把布包往左航手里一塞,“這是我從日本人那里拿的!”
左航還沒來得及問是什么,蘇新皓已經(jīng)走了過來。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布包上,布包的邊角露出一點泛黃的紙,上面好像有字跡。
“這是什么?”蘇新皓的手按在了槍上。
“不關(guān)你的事!”張極突然從左航身后探出頭,梗著脖子,“是日本人搶我們中國人的東西,我拿回來怎么了?”
蘇新皓的眼神沉了沉。他今天的任務(wù)其實是盯緊日本憲兵隊——上面得到消息,日軍要在碼頭交接一份重要文件。他看了看張極手里的布包,又看了看遠(yuǎn)處趕來的憲兵,突然說:“沒你的事,趕緊走?!?/p>
張極愣了一下,左航推了他一把:“還不快跑!”
少年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就鉆進(jìn)了吊腳樓之間的窄巷,轉(zhuǎn)眼就沒了影。日本憲兵追到跟前時,只看到蘇新皓站在那里,臉色冷得像冰。
“剛才那個小孩呢?”領(lǐng)頭的憲兵掏出槍。
“跑了?!碧K新皓沒看他,“你們在追他?”
“他偷了領(lǐng)事館的東西!”憲兵惡狠狠地說,“你看到他往哪跑了嗎?”
蘇新皓往左邊指了指:“好像往朝天門那邊去了。”
憲兵們罵了句,轉(zhuǎn)身追了過去。左航看著蘇新皓的背影,眉頭皺得更緊——這軍統(tǒng)的人,怎么會幫張極?
“你為什么放他走?”左航忍不住問。
蘇新皓轉(zhuǎn)過身,看了看他手里的布包:“打開看看?!?/p>
左航猶豫了一下,解開布包的繩子。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紙,上面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還有一些數(shù)字。朱志鑫湊過來看了一眼,突然臉色大變——那是日軍的巡邏路線圖,上面標(biāo)著每天的換崗時間和兵力分布。
“這是……”左航也看出了不對勁,“張極這小子,從哪弄來的?”
“應(yīng)該是日軍和國民黨里的人交接的文件?!碧K新皓的聲音很輕,“剛才那些憲兵,就是來拿這個的。”
朱志鑫突然想起三天前管家說的話——碼頭附近最近多了些生面孔,有穿西裝的,也有穿軍裝的。原來不止日本人在盯這批貨,國民黨里的親日派也動了心思。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石階上傳來。一個穿著藍(lán)布學(xué)生制服的少年跑了過來,書包帶子斷了一根,額頭上全是汗,跑到近前才停下,扶著膝蓋喘氣。
“左航哥……你看到張極了嗎?”少年抬起頭,是張澤禹,重慶中學(xué)的學(xué)生,經(jīng)常來碼頭給工人送抗日傳單。他看到蘇新皓時,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
“他跑了?!弊蠛街噶酥刚锏姆较颍澳阍趺磥砹??”
“我在學(xué)校發(fā)傳單,被軍統(tǒng)的人盯上了?!睆垵捎韷旱吐曇?,“他們說我傳播‘危險思想’,要抓我?!?/p>
蘇新皓的臉色變了變。他早上出門時,確實接到命令——鎮(zhèn)壓學(xué)生的抗日集會。他看了看張澤禹凍得發(fā)紅的耳朵,又看了看他懷里露出的傳單邊角,上面印著“還我河山”四個大字。
“你往那邊走?!碧K新皓突然往右邊指了指,“穿過三個巷子,有個廢棄的倉庫,躲到天黑再出來?!?/p>
張澤禹愣了:“你……你不是軍統(tǒng)的嗎?”
“少廢話,趕緊走。”蘇新皓皺了皺眉,語氣卻沒那么冷了。
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窄巷。左航看著蘇新皓,突然覺得這人沒那么討厭了。
“現(xiàn)在怎么辦?”左航把路線圖重新包好,“這東西在我手里,日本人肯定不會罷休?!?/p>
“這批貨,必須今天運走?!敝熘决瓮蝗婚_口,“游擊隊那邊等著用。”
左航看了他一眼:“你真要把這批貨給游擊隊?”
“不然呢?”朱志鑫反問,“留給日本人?”
左航突然笑了。他以前總聽說朱家是靠發(fā)國難財起家的,現(xiàn)在看來,傳言也未必都對。他把布包遞給朱志鑫:“路線圖你拿著,你比我懂怎么用。貨我現(xiàn)在就讓人裝船,走水路繞開巡邏隊?!?/p>
“那你怎么辦?”朱志鑫接過布包,“日本人肯定會來找你麻煩。”
“碼頭的人,還怕麻煩?”左航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你告訴游擊隊,要是缺人,讓他們來碼頭喊一聲,有的是兄弟愿意扛槍。”
朱志鑫看著他手背上的傷疤,突然覺得這人身上的汗味也沒那么難聞了。
蘇新皓看著他們,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聯(lián)絡(luò)員,他其實昨天就抓到了,只是沒上交。那人被打了半個小時,嘴里喊的始終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突然覺得,自己腰里的槍,或許不該對著這些人。
“我去引開日本人?!碧K新皓突然說,“你們趕緊裝貨,從后門走?!?/p>
“你?”左航有點意外。
“我是軍統(tǒng)的人,他們不會懷疑我?!碧K新皓整理了一下風(fēng)衣,“記住,別往朝天門走,那邊有埋伏。”
他轉(zhuǎn)身朝碼頭入口走去,風(fēng)衣在霧里劃出一道弧線。左航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對身邊的工人喊:“都愣著干什么?搬貨!”
工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木箱抬上木船。朱志鑫站在船頭,看著左航指揮工人解開纜繩。霧好像淡了些,能看到遠(yuǎn)處的山巒輪廓。
“對了?!弊蠛酵蝗惶洗?,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朱志鑫,“這個給你。”
是一枚銅制的碼頭令牌,上面刻著個“航”字?!耙院笾旒业呢泚泶a頭,直接亮這個,不用排隊?!弊蠛竭珠_嘴笑,露出兩排白牙,“也算……交個朋友。”
朱志鑫接過令牌,觸手溫?zé)?。他突然想起自己車?yán)锏耐考?,轉(zhuǎn)身讓保鏢去拿:“這個送你,比你平時喝的燒刀子帶勁?!?/p>
左航接過來,掂量了一下:“謝了?!?/p>
木船緩緩駛離碼頭時,朱志鑫回頭望去。左航站在石階上,手里舉著酒瓶朝他揮手;遠(yuǎn)處,蘇新皓正和日本憲兵說著什么,好像在指路;吊腳樓的窄巷里,張澤禹應(yīng)該已經(jīng)找到了倉庫;而張極,說不定正蹲在哪個屋頂上,看著這一切。
霧還沒散,但陽光好像已經(jīng)要透過來了。朱志鑫把令牌放進(jìn)風(fēng)衣內(nèi)袋,貼著心口的位置。他知道,從今天起,這座被霧鎖住的山城,不再只有他一個人在暗夜里趕路。
嘉陵江的水流得很急,載著木箱,也載著五個素不相識的人,往同一個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