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霧總在清晨最濃，濃到能把嘉陵江的濤聲都泡得發(fā)悶。左航踩著露水往碼頭走時，褲腳的泥漿結(jié)了層薄冰——昨夜為了把南紀門搶來的布匹運到游擊隊據(jù)點，他帶著工人在江灘上走了半宿，現(xiàn)在腳掌還在發(fā)麻。

“航哥！”守碼頭的小王從吊腳樓里探出頭，手里攥著個烤紅薯，“今天有批‘特殊貨’要到，說是從上海來的?！?/p>

左航接過紅薯，燙得指尖發(fā)紅。他知道“特殊貨”是什么意思——碼頭的暗語里，這代表著不能走明路的東西。他咬了口紅薯，甜香混著煙火氣鉆進喉嚨：“誰的貨？”

“說是姓周的商人，以前沒來過。”小王往江面上瞟了一眼，“船已經(jīng)到江心了，看著像是日本人的貨船改的?！?/p>

左航的動作頓了頓。紅薯的甜味突然變得發(fā)澀——日本人的貨船改頭換面來重慶，十有八九沒安好心。他把沒吃完的紅薯塞進小王手里，抄起墻角的撬棍：“讓兄弟們都警醒點，別靠太近?！?/p>

碼頭的工人都知道左航的規(guī)矩：正經(jīng)生意照做，日本人的貨不接，欺負中國人的事不干。聽到“日本人”三個字，正在卸煤的工人都停了手，手里的扁擔攥得咯吱響。

“航哥，要不要直接把船攔下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工人問，他去年被日本人打斷過腿，現(xiàn)在走路還一瘸一拐。

左航往江面上看了看。貨船已經(jīng)能看清輪廓，船身漆成了灰色，刻意抹去了原來的標記，但桅桿上掛的“中國商船”旗幟歪歪扭扭——真商船不會這么掛旗。他摸了摸腰后別著的扳手，那是朱志鑫上次送他的威士忌空瓶換來的新家伙，黃銅手柄磨得發(fā)亮。

“先看看?！弊蠛綁旱吐曇?，“別主動挑事，但要是他們敢在碼頭撒野，往死里打?！?/p>

朱志鑫坐在商行二樓的辦公室里，指尖敲著桌面的頻率，和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像。

老陳剛從碼頭回來，帽檐還在滴水：“少爺，左航那邊來了艘可疑貨船，船主姓周，說是從上海來的，但碼頭的人說，那船看著像日本人的?！?/p>

朱志鑫停下手指，拿起桌上的重慶地圖。上海到重慶的水路早就被日軍封鎖，正常商船根本走不通。他用紅筆在朝天門碼頭畫了個圈——那里是左航的地盤，也是朱家物資轉(zhuǎn)運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查這個姓周的?！敝熘决伟训貓D折起來，“我懷疑是日本特務(wù)，想借碼頭運違禁品。”

老陳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通知左航？讓他小心點?！?/p>

“不用?！敝熘决巫叩酱斑叄粗嫔系撵F。左航不是需要提醒的人，那個碼頭工人比誰都清楚怎么守住自己的地盤。他更擔心另一件事——昨天南紀門搶貨的事，肯定已經(jīng)傳到日本人耳朵里，他們這次來，說不定是為了報復(fù)。

“備車?！敝熘决文闷痫L衣，“我去碼頭看看。”

蘇新皓在軍統(tǒng)的檔案室里翻文件，指尖沾了層灰。

他在找“周姓商人”的記錄。昨天老特工回來后，把南紀門倉庫被搶的事歸咎于“游擊隊偷襲”，沒提學生和碼頭工人——蘇新皓知道，他是怕被追責。但他心里清楚，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

“找到了。”蘇新皓抽出一份泛黃的檔案。照片上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嘴角有顆痣，檔案上寫著“周明遠，上海商人，主營棉紗生意，上月從香港抵達重慶”。

旁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與日本領(lǐng)事館有密切往來”。

蘇新皓把檔案塞進懷里，轉(zhuǎn)身往外走。他得去碼頭——如果周明遠真的是日本特務(wù)，左航他們很可能會吃虧。軍統(tǒng)的槍比碼頭工人的扳手厲害，他至少能幫著鎮(zhèn)住場面。

走廊里遇到個年輕特工，手里拿著份電報：“蘇隊，剛收到的，日本人說有批重要物資在碼頭被扣了，讓我們幫忙協(xié)調(diào)?！?/p>

蘇新皓腳步一頓。果然是沖著碼頭來的。他拍了拍年輕特工的肩膀：“我去處理，你別告訴別人?！?/p>

張極蹲在碼頭旁的老槐樹上，嘴里叼著根蘆葦。

他是來給左航送消息的——昨天在南紀門看到的幾個日本憲兵，今天一早就換了便裝，往碼頭方向走。樹杈晃了晃，他趕緊抓住樹枝，褲腳的破洞露出腳踝，凍得通紅。

樹下傳來腳步聲，是張澤禹。穿著藍布學生制服的少年手里抱著個布包，正往碼頭走，書包帶子斷了一根，用繩子系著——那是上次被軍統(tǒng)追的時候扯斷的。

“喂！”張極從樹上跳下來，嚇了張澤禹一跳。

“你怎么在這？”張澤禹拍著胸口，布包掉在地上，滾出幾個油紙包，里面是剛印好的抗日傳單。

“給左航送消息。”張極撿起油紙包，指尖沾到油墨，“日本人要找碼頭的麻煩，你別靠近?！?/p>

張澤禹卻把油紙包往懷里塞了塞：“我就是來給碼頭工人送傳單的，他們上次幫了我們，我得謝謝他們?！?/p>

張極看著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偷到日軍情報時的樣子——又怕又激動，覺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他撓了撓頭：“跟我走，從后門進，別讓人看到?！?/p>

貨船靠岸時，碼頭的霧剛好散了些。

周明遠戴著禮帽，從跳板上走下來，皮鞋踩在濕滑的木板上，發(fā)出“嗒嗒”的響。他身后跟著四個穿黑西裝的保鏢，腰里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藏著槍。

“左先生？”周明遠摘下禮帽，露出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笑起來嘴角的痣跟著動，“久仰大名，我是周明遠，從上海來的?！?/p>

左航?jīng)]伸手，手里的撬棍往地上頓了頓：“周老板的船，看著有點眼熟?！?/p>

周明遠的笑僵了一下，又很快化開：“左先生說笑了，這船是我從別人手里買的，可能以前跑過別的航線?！彼牧伺氖?，保鏢們開始往岸上搬箱子，“一點小生意，還請左先生多關(guān)照?！?/p>

箱子被搬到碼頭的帆布棚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左航盯著箱子的邊角——木材是新的，明顯是剛釘好的，不像裝棉紗的舊箱子。他往小王身邊湊了湊，低聲說：“去告訴后巷的兄弟，準備動手。”

小王剛要走，周明遠突然開口：“左先生好像不太相信我？”他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遞過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p>

信封很薄，左航?jīng)]接。他在碼頭混了這么久，知道這種“心意”背后往往藏著刀子。

“碼頭有碼頭的規(guī)矩。”左航的手按在撬棍上，“來路不明的貨，我們不接?！?/p>

朱志鑫的車剛停在碼頭入口，就看到了周明遠的保鏢。

那些人站在箱子旁，腳的姿勢是“外八字”——這是日本軍人的站姿。他心里一沉，讓司機把車開到吊腳樓后面，自己則從后門繞進碼頭。

“朱少爺？”左航看到他，有點意外。

“我來看看老朋友。”朱志鑫往周明遠那邊瞟了一眼，聲音壓得很低，“這人是日本特務(wù)，箱子里可能是軍火。”

左航的眼神冷了下來。他最恨有人把碼頭當軍火庫，還是給日本人運的。他剛要說話，周明遠突然走了過來：“這位是？”

“朱家的朱志鑫?！敝熘决紊斐鍪郑樕蠏熘?，指尖卻在周明遠的袖口捏了一下——那里有塊褪色的印記，是日本海軍的徽章。

周明遠的臉色變了。他知道朱家的勢力，更知道朱志鑫不好惹。他強裝鎮(zhèn)定：“原來是朱少爺，久仰?！?/p>

就在這時，碼頭入口傳來一陣喧嘩。十幾個穿便裝的人沖了進來，手里拿著砍刀和短棍——是周明遠提前安排的人。

“給我打！”周明遠扯掉禮帽，露出里面的日軍軍帽，“把這些礙事的都解決掉！”

張極拉著張澤禹躲在帆布棚后面，心臟跳得像擂鼓。

他看到周明遠的人掏出砍刀，看到左航舉起撬棍，看到朱志鑫從懷里摸出把短槍——那是他第一次見那個總是穿西裝的少爺動武。

“我們要不要幫忙？”張澤禹攥緊了手里的傳單，指節(jié)發(fā)白。

“等會兒。”張極盯著周明遠的保鏢，“他們有槍，硬拼不行?！彼吹脚赃叾阎拿簤K，突然有了主意，“你去把那邊的煤油桶推倒，我去引開他們?！?/p>

蘇新皓趕到碼頭時，打斗已經(jīng)開始了。

左航一撬棍打倒了個持刀的特務(wù)，朱志鑫的短槍打傷了兩個保鏢，碼頭工人舉著扁擔和對方混戰(zhàn)。但周明遠的人手里有刀，還有兩個保鏢握著槍，工人已經(jīng)倒下了三個。

“該死?！碧K新皓掏出槍，對著天空開了一槍。

槍聲讓所有人都停了手。蘇新皓往前走了幾步，亮出軍統(tǒng)的徽章：“都給我住手！軍統(tǒng)辦案！”

周明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原來是軍統(tǒng)的同志，這些人阻礙皇軍……阻礙我做生意，還請同志幫忙?！?/p>

蘇新皓沒理他，而是走到左航身邊：“左先生，這里交給我?！彼臉寣χ苊鬟h的保鏢，“把槍放下。”

保鏢們猶豫了一下，看向周明遠。周明遠咬了咬牙，剛要說話，突然聽到身后傳來“嘩啦”一聲——張極推倒了煤油桶，煤油順著地面流到周明遠的腳邊。

“著火啦！”張澤禹點燃傳單，扔到煤油里。

火苗“騰”地竄起來，順著煤油往周明遠那邊燒。保鏢們慌了神，紛紛往后退。左航抓住機會，一撬棍打掉了離他最近的保鏢手里的槍。

“打！”左航大喊一聲。

碼頭工人像潮水一樣涌上去，扁擔和撬棍揮舞著，把特務(wù)們打得連連后退。朱志鑫的短槍精準地打中了周明遠的胳膊，讓他手里的槍掉在地上。

蘇新皓的槍始終對著有槍的保鏢，只要他們敢動，就立刻開槍。他看著左航和工人并肩作戰(zhàn)，突然覺得——這些人才是真正在守護重慶的人。

周明遠被按在地上時，嘴里還在罵：“你們會后悔的！皇軍不會放過你們！”

左航一腳踩在他的背上：“在重慶的地盤，輪不到你們?nèi)鲆?。”他示意工人把特?wù)們捆起來，“送到游擊隊那里，讓他們審?！?/p>

朱志鑫走到被打翻的箱子旁，用槍托撬開木板——里面果然是軍火，步槍和手榴彈堆得滿滿的。

“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敝熘决嗡闪丝跉猓耙亲屵@些東西流入城里，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p>

蘇新皓檢查著特務(wù)的尸體，突然皺起眉：“少了一個?！?/p>

所有人都愣住了。左航趕緊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確實少了個保鏢——那個一開始站在周明遠身后的，手里沒拿刀，也沒拿槍。

“肯定是去報信了?！睆垬O從帆布棚后面跑出來，臉上沾著灰，“我看到他往日本領(lǐng)事館的方向跑了?！?/p>

蘇新皓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們得趕緊走，日本人很快就會來?！?/p>

左航點頭：“小王，你帶幾個兄弟把軍火運走，藏到后山的山洞里。”他轉(zhuǎn)向朱志鑫，“朱少爺，麻煩你安排下，把受傷的工人送到醫(yī)院?！?/p>

“沒問題?！敝熘决巫屗緳C把車開過來，“我讓人用救護車送，不會引起懷疑。”

張澤禹突然開口：“我去通知學生，讓他們在半路攔住報信的人?！?/p>

“我跟你去?！睆垬O抓起地上的短棍，“我知道小路，比他跑得快?！?/p>

日本人趕到碼頭時，只看到被打翻的箱子和滿地的血跡。

帶隊的軍官踢了踢地上的繩子，臉色鐵青：“給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特務(wù)們在碼頭翻箱倒柜，卻什么也沒找到——軍火被運走了，人也早就撤離了。只有角落里還燃著未滅的傳單，上面“還我河山”四個字，在風中微微顫動。

左航坐在后山的山洞里，給受傷的工人包扎傷口。

山洞里很暗，只有一盞油燈，映著大家疲憊卻興奮的臉。小王遞過來個水壺：“航哥，這次多虧了朱少爺和蘇隊?！?/p>

左航喝了口水，水有點涼，卻很解渴。他想起朱志鑫開槍的樣子，想起蘇新皓亮徽章時的堅定，突然覺得——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心在一處，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以后都是兄弟。”左航把水壺遞給旁邊的工人，“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請大家喝酒，喝最好的?！?/p>

山洞外傳來腳步聲，是朱志鑫和蘇新皓。朱志鑫手里拿著些面包，蘇新皓則提著個藥箱。

“給大家?guī)Я它c吃的?！敝熘决伟衙姘纸o工人，“醫(yī)院那邊安排好了，沒人會問?！?/p>

蘇新皓打開藥箱，拿出繃帶和藥水：“我來幫他們處理傷口。”

張極和張澤禹也跑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我們把報信的人攔住了，他被學生們圍住，送到警察局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油燈的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像撒了層金粉。左航看著他們——穿西裝的朱志鑫，穿軍統(tǒng)制服的蘇新皓，穿學生裝的張澤禹，還有像小野貓一樣的張極，突然覺得，這霧鎖的山城，好像沒那么冷了。

“以后有什么事，隨時找我?！敝熘决闻牧伺淖蠛降募绨?，“朱家的門，永遠為你們敞開?！?/p>

蘇新皓也點了點頭：“軍統(tǒng)那邊有動靜，我會提前通知你們?！?/p>

左航看著他們，突然舉起水壺：“以水代酒，敬我們自己！”

“敬我們自己！”大家都舉起水壺，碰撞聲在山洞里回蕩，像在對這座山城宣告——他們來了，帶著熱血和勇氣，要把這濃霧，一點點驅(qū)散。

霧散時，嘉陵江的水面亮得像碎銀。左航站在碼頭，看著工人重新開始卸貨，臉上帶著笑。小王跑過來，遞給他個信封：“航哥，這是朱少爺讓人送來的?！?/p>

信封里是張支票，還有張紙條，上面寫著：“買些新工具，下次別用撬棍打架了?！弊蠛叫α?，把支票遞給小王：“給兄弟們買新衣服，剩下的存起來，等勝利了喝酒?！?/p>

遠處傳來學生的歌聲，是張澤禹他們在唱抗日歌曲。左航往那邊望去，看到張極和學生們一起拍手，看到蘇新皓站在巷口，嘴角帶著笑。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仗要打，更多的難關(guān)要闖。

但他不怕。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有兄弟，有信念，有這座山城里，千千萬萬個和他們一樣的人。

碼頭的風還在吹，卻帶著暖意。左航握緊手里的扳手，往貨船走去。今天還有批貨要運，是給前線的棉衣，得趕緊送出去。他知道，只要他們守住碼頭，守住這霧里的光，勝利就不會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