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審判

陳莫第一次見到那東西時，是在城南的破廟里。

暮春的雨剛過，檐角還滴著水，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圈。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圍著供桌底下的陰影起哄，石子和碎瓦片像雨點似的往里扔，伴隨著尖利的笑罵。

“看它那角！肯定是妖怪！”

“打死它！免得晚上出來吃人！”

陳莫背著半簍剛撿的柴，站在廟門口喘著氣。他今年十三，個頭在同齡孩子里不算高，卻因為常年干活，胳膊腿上結(jié)著緊實的肌肉。粗布短打沾著泥點，褲腳還破了個洞，露出的腳踝上有塊新添的擦傷——是剛才爬墻頭撿柴時蹭的。

“你們干什么呢？”他把柴簍往墻角一放，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底氣。

孩子們回頭見是他，氣焰矮了半截。陳莫雖然沒爹沒媽，靠著給城里的大戶倒夜香、撿柴火過活，卻憑著一股子狠勁在城南這片地界站穩(wěn)了腳。上次有個孩子搶了賣花阿婆的錢，被他堵在巷子里揍得鼻青臉腫，從此再沒人敢在他面前恃強凌弱。

“陳莫？這是個妖怪！”領(lǐng)頭的胖小子指著供桌底下，“你看它有角！”

陳莫皺眉走過去，撥開圍著的孩子。供桌底下的陰影里，縮著個黑黢黢的小東西，也就半臂長，細得像條沒長開的蛇，卻渾身覆著細密的鱗片，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烏金光澤。最奇怪的是它頭上，豎著兩根比牙簽還細的角，黑得發(fā)亮，頂端微微泛紅，像嵌了點朱砂。

此刻它正蜷成一團，尾巴緊緊裹著身體，背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黑紅色的血把身下的稻草染得黏膩。聽到動靜，它抬起頭，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圓溜溜的，卻盛滿了警惕和痛苦，像只被獵人打傷的幼獸。

“什么妖怪，就是個畜生?！标惸獡炱鸬厣系氖油赃呉蝗樱捌圬搨€不會說話的東西，算什么本事？”

胖小子不服氣：“可它有角！”

“有角怎么了？”陳莫彎腰把那小東西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入手冰涼滑膩，輕得幾乎沒分量。他能感覺到它在發(fā)抖，傷口處的鱗片黏在他手心上，帶著點濕意，“有角也是條命?！?/p>

孩子們被他瞪得不敢再說話，悻悻地散了。破廟里只剩下陳莫和他手里的小東西。他找了塊相對干凈的破布，蘸了點檐角滴下的雨水，想替它擦傷口，指尖剛碰到鱗片，就被它猛地張口咬住了。

那牙齒細得像針尖，咬在虎口上卻不疼，更像是在撒嬌似的輕蹭。陳莫愣了愣，看著它琥珀色的眼睛，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凍死在巷口的那只流浪貓，也是這樣濕漉漉的眼神。

“別怕，我不害你?！彼湃崃寺曇簦瑒幼鞲p了些，“我?guī)慊厝ヰB(yǎng)傷?！?/p>

他把小東西揣進懷里，用粗布褂子裹住，只露出個腦袋。背柴簍的時候特意放慢了動作，生怕顛著它。穿過城南的石板路時，懷里的小東西忽然動了動，尾巴尖輕輕勾住了他的衣襟，像在確認什么。

陳莫的心跳漏了一拍，低頭看著懷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這破廟里撿來的“妖怪”，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陳莫住的地方，是間借來的廢棄牛棚。

稻草鋪在地上當床，墻角堆著撿來的柴火和破爛，唯一像樣的東西，是個缺了口的粗瓷碗。他把懷里的小東西放在稻草堆上，翻箱倒柜找出半瓶草藥——是上次幫藥鋪王掌柜劈柴，對方給的金瘡藥，他自己舍不得用。

“忍著點。”陳莫用牙齒咬開藥瓶的木塞，倒出點墨綠色的藥膏在掌心搓勻，小心翼翼地往那小東西背上抹。藥膏碰到傷口時，它渾身一顫，卻沒再咬人，只是用腦袋輕輕蹭了蹭陳莫的手腕，像在撒嬌。

陳莫的心軟得一塌糊涂。他想起隔壁家阿杏養(yǎng)的兔子，也是這樣喜歡蹭人。他用干凈的布條撕成細條，想替它包扎傷口，卻發(fā)現(xiàn)這小東西實在太小，布條根本固定不住。最后沒辦法，他解下自己扎頭發(fā)的紅繩，那是阿杏去年給他編的，說是辟邪，此刻正正好能纏在它背上，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jié)。

“這樣就好了?！标惸粗约旱慕茏?，滿意地點點頭。紅繩纏在黑色的鱗片上，像團燃燒的小火苗，格外顯眼。

小東西似乎很喜歡這紅繩，尾巴尖卷著繩頭玩得不亦樂乎，琥珀色的眼睛瞇成了月牙。陳莫看著它活潑起來的樣子，忽然想起該給它起個名字。

他沒上過學，只跟著隔壁家讀過幾天書的阿杏認過幾個字。阿杏教他寫自己的名字“陳莫”，還教過“天”“地”“水”，說這是最基本的字。他看著眼前這團黑乎乎的小東西，忽然想起阿杏寫過的那個“黑”字，筆畫簡單，和這顏色正好配。

“就叫你潶團吧?！标惸脴渲υ诘厣袭嬃藗€歪歪扭扭的“潶”，“潶，就是你這顏色，團，就是你團起來的樣子?！?/p>

他不知道自己把“黑”字寫錯了，多了個三點水。但懷里的小東西像是聽懂了，尾巴尖拍了拍他的手背，發(fā)出細微的“啾”聲，算是應(yīng)了。

接下來的幾天，陳莫把自己省下來的口糧分了一半給潶團。他去河里摸的小魚，烤得半熟就撕成小塊喂它；買的最便宜的糙米，煮成稀粥，吹涼了用小勺喂。潶團似乎不挑嘴，給什么吃什么，只是每次吃之前，都會用腦袋蹭蹭陳莫的手指，像在道謝。

它的傷口好得很快，不到五天，背上的結(jié)痂就

開始脫落，露出新長出來的鱗片，黑得更亮了。陳莫替它解開紅繩時，發(fā)現(xiàn)那鱗片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藍光，像淬了水的墨。

這天早上，陳莫揣著攢了半個月的二十文錢，打算去街口買兩個肉包子。他把潶團放在肩膀上，小家伙很乖，爪子輕輕抓著他的粗布褂子，腦袋靠著他的脖頸，呼吸溫熱地灑在皮膚上，有點癢。

“待會兒給你買個肉包子，只準吃餡，皮太硬你咬不動?！标惸呑哌吀钸叮駥€孩子似的，“吃完我們?nèi)ニ庝伩纯?，你的傷差不多該好了?！?/p>

肩膀上的潶團啾了一聲，尾巴尖勾住他的耳朵晃了晃，像是在說好。

　　

街口的包子鋪總是排著長隊。

陳莫站在隊尾，肩膀上的潶團好奇地探頭張望，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蒸籠里冒出來的白汽，鼻子一抽一抽的。旁邊有個穿著綢緞的胖小子注意到了它，指著尖叫：“娘！你看那是什么怪物！”

陳莫皺了皺眉，往旁邊挪了挪，用胳膊護住肩膀上的小東西。那胖小子的娘嫌惡地瞪了他一眼，拉著孩子往遠處走，嘴里嘟囔著：“窮酸樣還養(yǎng)妖怪，真是晦氣。”

陳莫沒理會，只是低頭對潶團說：“別理他們，我們買了包子就走?！?/p>

輪到他時，掌柜的用油膩的手拿起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用油紙包好遞過來：“十六文?！?/p>

陳莫剛要掏錢，身后突然擠過來一個絡(luò)腮胡大漢，撞得他一個趔趄。手里的錢袋掉在地上，二十文錢滾了一地，有幾枚還掉進了旁邊的泥水里。

“你干什么！”陳莫急了，蹲下去撿錢，肩膀上的潶團卻突然炸了毛，對著那大漢發(fā)出尖銳的“啾”聲，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干什么？我還想問你干什么！”大漢突然一把抓住陳莫的胳膊，嗓門大得嚇人，“你這小叫花子，偷了我的錢還想跑！”

周圍的人瞬間圍了過來，指指點點。陳莫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我沒有！是你撞掉了我的錢袋！”

“胡說！”大漢從懷里掏出個錢袋，狠狠摔在地上，里面滾出來的銅錢和陳莫的一模一樣，“這不是我的錢是什么？我剛從錢莊取的五十文，就被你這小賊摸走了！”

陳莫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訛上了。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卻知道自己百口莫辯——他一個窮小子，穿得破破爛爛，懷里還揣著個“怪物”，誰會信他？

“看他那樣子就不是好東西，肯定是他偷的！”

“聽說城南的小叫花子都這樣，專偷錢袋！”

“送官吧！讓官老爺治治他！”

議論聲像針一樣扎進陳莫的耳朵。他死死護著肩膀上的潶團，生怕被人搶走，眼眶卻忍不住紅了。他想起爹娘去世前說的，做人要堂堂正正，可這世道，為什么連堂堂正正活著都這么難？

大漢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怕了，伸手就要去抓他：“跟我去見官！”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住手?！?/p>

那聲音不大，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讓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陳莫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公子站在人群外，手里搖著把玉骨折扇，墨發(fā)用一根白玉簪束著，面容清俊，眼神淡然，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

“這位公子有何指教？”大漢顯然沒把這看起來文弱的公子放在眼里，語氣不善。

白衣公子沒理他，只是走到陳莫面前，彎腰撿起地上那個破錢袋，又看了看泥水里的銅錢，忽然笑了：“這位大哥怕是弄錯了吧？這銅錢邊緣有個小缺口，是去年官府鑄的一批，我上個月在錢莊換過，記得清楚。而你這錢袋里的，卻是新鑄的，邊緣光滑，怎么會是你的？”

大漢的臉色瞬間變了，眼神閃爍：“我...我記錯了...”

“記錯了？”白衣公子收起折扇，指節(jié)輕輕敲了敲扇面，“還是故意訛詐？要不要我去請官差來，好好查查你這錢袋的來歷？”

周圍的人也看出了不對勁，開始竊竊私語。大漢見狀不妙，罵了句“晦氣”，推開人群就想跑，卻被白衣公子身邊的隨從攔住了。

“公子，要不要送官？”隨從是個精悍的黑衣漢子，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

白衣公子搖搖頭：“不必了，給他個教訓就好。”

黑衣隨從會意，上前一腳踹在大漢腿彎，讓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跪了下來，又從他懷里搜出幾個錢袋，顯然都是偷來的。周圍的人這才明白過來，紛紛唾罵那大漢，看向陳莫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同情。

白衣公子把撿起來的銅錢遞給陳莫，指尖碰到他的手時，陳莫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很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和自己滿是老繭的手完全不同。

“多謝公子?！标惸拖骂^，聲音有點澀，肩膀上的潶團卻探出頭，對著白衣公子啾了一聲，琥珀色的眼睛里沒了剛才的敵意。

白衣公子看著他肩膀上的小東西，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卻沒多問，只是笑了笑：“舉手之勞?？茨阆袷且ベI包子？我請你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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