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狼毫在宣紙上劃過的沙沙聲,以及炭盆里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蕭景琰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將近一個時辰。腿腳的麻木酸脹感開始蔓延,后腰某處一道尚未完全消退的舊傷疤,也在久站后隱隱作痛。那是半年前,因為一份奏對不合“圣意”,被罰在御書房外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寒氣入骨留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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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被父皇傳召,心中那點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微弱希冀,在站立的煎熬中一點點搖曳?;蛟S……父皇終于看到了他前些日子在秋狝圍場,為救驚馬的三哥而奮不顧身的表現(xiàn)?或許……是前日呈上的那篇關(guān)于江南水患治理的策論,得了父皇一絲青眼?哪怕只是一句“尚可”,也足以讓他……在接下來可能的責(zé)罰中,多一分支撐下去的力氣。是的,支撐下去。他早已不敢奢望溫情,只求少一點冰冷的懲戒。畢竟,他是這深宮里,最不受待見、也最常因“言行失當(dāng)”、“優(yōu)柔寡斷”、“不堪造就”而被訓(xùn)斥責(zé)罰的皇子。被罰抄書、罰跪、甚至罰俸禁足,對他而言,不過是宮中生活的尋常點綴。連宮人們私下議論的“七皇子又觸怒龍顏了”,都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麻木。
??????時間一點點流逝,殿內(nèi)暖爐烘烤,他卻覺得指尖冰涼。御案后的身影巍然如山,每一次細(xì)微的動作都牽動著蕭景琰緊繃的神經(jīng)。他垂著眼,目光落在金磚地面的縫隙里,那里仿佛映照著他無數(shù)次在此處領(lǐng)受斥責(zé)或懲罰的記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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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那沙沙的筆觸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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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的心猛地一縮,不是期待,而是近乎本能的警惕。他迅速調(diào)整呼吸,將頭垂得更低,等待著那即將落下的……無論是訓(xùn)斥還是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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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笔捬艿穆曇繇懫穑统?、平穩(wěn),不帶一絲溫度,像深秋的潭水,冷得刺骨。這熟悉的開場,幾乎預(yù)示著不祥。
?????“兒臣在。”蕭景琰立刻應(yīng)聲,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蕭衍并未抬頭,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一份密報上,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敲擊著紫檀桌面,那一下下,如同催命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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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乎與西苑當(dāng)值的那個老太監(jiān),李德全,走得很近?”蕭衍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詢問天氣,卻讓蕭景琰瞬間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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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那個在他生母——早已故去的靜嬪身邊服侍過、在他幼年最孤寂無依時偷偷給他塞過幾塊點心、講過幾個暖心故事的慈祥老太監(jiān)!那是他冰冷童年里,屈指可數(shù)的、帶著溫度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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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為何突然提起他?一種巨大的、熟悉的恐懼感攫住了他。每一次父皇注意到他身邊的“羈絆”,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那“羈絆”被無情斬斷,而他,則會被冠以各種罪名,承受或輕或重的責(zé)罰。
??????他強壓下心頭的恐慌,用最謹(jǐn)慎、最不會出錯的方式回道:“回父皇,李公公……曾在母妃宮中當(dāng)差。兒臣幼時……蒙他些許照料。如今他年邁,在西苑做些灑掃輕省活計,兒臣……念其舊情,偶爾路過,會……問候幾句?!?“問候”二字,已是他能想到的最疏離、最安全的詞。
????“問候?”蕭衍終于抬起了眼。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精準(zhǔn)地鎖定了蕭景琰,銳利的目光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審視,還有一絲……蕭景琰無比熟悉的、即將降下雷霆的漠然?!耙粋€卑賤的奴才,也配讓皇子問候?”
?????來了。又是這種語氣。又是這種將他在意的一切貶入塵埃的態(tài)度。蕭景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想辯解,想為那個善良的老人說句話,但無數(shù)次的經(jīng)驗告訴他,任何辯解,都只會火上澆油,招致更嚴(yán)厲的懲罰。他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壁,嘗到了鐵銹味,硬是將沖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身為皇子,當(dāng)知身份貴重,謹(jǐn)言慎行?!笔捬艿穆曇舨桓撸瑓s字字如冰錐砸下,精準(zhǔn)地刺入蕭景琰早已傷痕累累的心?!芭c這等低賤之人過從甚密,沾染一身奴氣,失了皇家體統(tǒng)!朕從前是如何教導(dǎo)你的?看來你從未記在心上!”?這指責(zé),與過去無數(shù)次因“結(jié)交不當(dāng)”、“失儀”而被斥責(zé)的話語何其相似!只是這次的目標(biāo),換成了李德全。
?????“更遑論……”蕭衍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更加森寒,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殺意,“有人密報,此奴借著昔日舊情,常向你打探內(nèi)廷消息??捎写耸拢俊?/p>
?????“絕無此事!”蕭景琰猛地抬頭,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可以忍受自己被責(zé)罰,但絕不能容忍一個無辜的老人因他蒙受不白之冤!他忘記了之前的隱忍,聲音因急切和恐懼而拔高,“父皇明鑒!李公公年事已高,只求安穩(wěn)度日,從未向兒臣打探過任何事!兒臣也絕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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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蕭衍猛地一拍御案,巨大的聲響如同驚雷,震得蕭景琰耳膜嗡嗡作響!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山岳般的威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鞭子抽打在蕭景琰身上。“朕說了,不需要聽你的解釋!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看來往日那些板子,都白挨了!”
??????又是頂撞!又是板子!蕭景琰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種巨大的、宿命般的絕望感席卷而來。果然……又是這樣。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期待父愛?渴望理解?呵……多么可笑又奢侈的妄想!他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即將到來的懲罰,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對“果然如此”結(jié)局的冰冷認(rèn)命。
??????“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連一個卑賤奴才的生死都讓你如此失態(tài),甚至不惜頂撞君父!朕看你是一點長進都沒有!”蕭衍的聲音如同裹挾著冰渣的寒風(fēng),每一個字都帶著失望(在蕭景琰聽來是虛偽的)和冷酷的裁決。“今日,朕就讓你徹底記住,何為天威!何為決斷!”
??????“來人!”蕭衍厲聲喝道,聲音穿透殿宇。
???????殿門無聲開啟,兩名如鐵塔般的金甲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單膝跪地:“陛下!”他們對眼前的場景似乎并不陌生。
??????“七皇子蕭景琰,御前失儀,頂撞君父,優(yōu)柔寡斷,不堪大任!拖下去,廷杖二十!給朕狠狠地打!打到他記住教訓(xùn)為止!”蕭衍的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情感,宣判如同冰冷的鐵律。
??????“遵旨!”侍衛(wèi)聲音洪亮,毫不猶豫地起身,一左一右,如同鐵鉗般牢牢架住了蕭景琰的胳膊。動作熟練而粗暴,沒有絲毫對皇子的敬意——這在針對七皇子的懲罰中,已是常態(tài)。
???????蕭景琰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再看那個背對著他的、名為父親的男人一眼。他順從地被拖拽著,身體僵硬,眼神空洞。廷杖二十?又是二十。也好。熟悉的痛楚,熟悉的屈辱。比起那份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的、卑微的期待,或許這實實在在的皮肉之苦,反而更讓他清醒。他麻木地被拖出溫暖的側(cè)殿,深秋的寒風(fēng)瞬間打透了他的衣衫,刺骨的冷意卻讓他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詭異的清明。
??????冰冷的漢白玉臺階。沉重的廷杖被取來。他被粗暴地按倒,靛青的皇子常服被掀起褪至腰際,露出少年人略顯單薄卻緊實的腰背,以及……幾道顏色深淺不一、尚未完全褪去的舊杖痕。這無聲的證據(jù),刺痛了某些遠(yuǎn)遠(yuǎn)窺視的宮人的眼,卻讓行刑的侍衛(wèi)眼神更加冷漠。
??????“行刑!”殿內(nèi)傳來皇帝冰冷無波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喪鐘。
“啪!”
???????第一下沉重?zé)o比的板子,裹挾著風(fēng)聲,狠狠砸落在蕭景琰臀腿交接處!劇痛瞬間炸開!他悶哼一聲,身體本能地繃緊,牙齒深深陷進早已被咬破的下唇。熟悉的痛楚,熟悉的力道。
“一!”侍衛(wèi)毫無感情地報數(shù)。
“啪!”“二!”
“啪!”“三!”
???……?沉悶的擊打聲在空曠的殿前廣場回響。蕭景琰死死咬住嘴唇,將所有的痛呼和嗚咽都鎖在喉嚨深處。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那鋪天蓋地的絕望和自嘲。果然……還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释稽c溫情,換來的永遠(yuǎn)是更重的鞭子和更深的寒意。他為了一個真心待他的老人求情,得到的不是理解,而是當(dāng)眾的羞辱和鞭笞!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隱忍,在那位帝王眼中,永遠(yuǎn)都是“不堪造就”的證明!
???????板子一下下砸落,舊傷新痕疊加在一起,火辣辣地疼,皮肉綻裂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汗水、淚水混雜著唇角的血絲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他趴在石階上,身體隨著板子的起落而微微抽搐,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絕望中浮沉。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最后兩下仿佛用盡了全力,蕭景琰的身體猛地一彈,眼前徹底發(fā)黑,喉嚨里的腥甜幾乎噴涌而出。二十下廷杖結(jié)束。
??????他趴在冰冷的石階上,如同被丟棄的破布娃娃,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臀腿處一片血肉模糊的劇痛,溫?zé)岬囊后w浸透了布料,粘稠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身后的傷,痛入骨髓,卻也痛得麻木。
??????兩名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將他架起。他的雙腿完全無法著力,全靠侍衛(wèi)的拖拽才勉強站立,身體佝僂著,臉色慘白如鬼,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死。他被半拖半架地帶回了側(cè)殿,重新站在那片冰冷的金磚地上。炭火的暖意與他無關(guān),他只覺得從內(nèi)到外都冷透了。
??????蕭衍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沒有施舍給兒子慘狀一絲多余的目光。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修剪”,目光徑直落在地上那把先前被他丟出的烏木鞘匕首上。
?????“現(xiàn)在,”蕭衍的聲音比這殿內(nèi)的空氣更冷,清晰地穿透蕭景琰混沌麻木的意識,“你該明白,何為決斷了?”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的匕首,命令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進蕭景琰早已認(rèn)命的心:
“撿起來。去西苑?!?/p>
“用這把刀,割下李德全的舌頭,剜出他的眼睛,再送他上路?!?/p>
“朕要看到結(jié)果。這是你最后的機會,證明你……還配活在這座皇宮里?!?/p>
“親自去。”最后三個字,帶著最終極的審判。
?????蕭景琰空洞的瞳孔微微動了一下。他看著地上那把反射著幽冷光芒的匕首,又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看向他那至高無上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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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在劇痛,心卻已是一片死寂的 荒原。
????果然……還是這樣。打完了,還要逼他親手去斬斷最后一點念想。用別人的血,來涂抹自己通往“合格皇子”的階梯。這就是他蕭景琰的命運。這就是他……永遠(yuǎn)也逃不脫的、名為“父皇”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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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近乎扭曲的、冰冷的笑意,在他染血的嘴角極其微弱地浮現(xiàn),又迅速湮滅。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每動一下都牽扯著身后撕裂般的傷口,帶來一陣眩暈。他伸出顫抖的、沾滿冷汗、血污和塵土的手,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握住了地上那把冰冷的匕首。
烏木的鞘,冷得像他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