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貫徹在我的腦海里。
失重感漫過頭頂時,意識像被投入沸鼎的雪,瞬間消融。
再次睜眼,是蝕骨的冷。
潮濕的藤蔓纏上手腕,勒進血肉里,混著鐵銹味的液體從嘴角淌下。我想抬手抹掉,卻發(fā)現(xiàn)四肢重得像灌了鉛,唯有脖頸能勉強轉(zhuǎn)動。
頭頂是暗沉的紫黑色天幕,不見日月,只有零星幾點鬼火般的光,照著身下硌人的黑石??諝庵酗h著甜膩的腥氣,像某種花腐爛在血里的味道。
“醒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我猛地轉(zhuǎn)頭,看見個青面獠牙的影子,手里拖著條鎖鏈,鏈尖還滴著粘稠的、暗紅色的東西。
“你是誰?”
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更讓我心驚的是,我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影子發(fā)出咯咯的笑,鎖鏈“哐當”一聲砸在地上:“不管是誰,落進忘川谷的,都是魔尊的新貨?!?/p>
他伸手來抓我,指尖帶著刺骨的寒意。我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不是閃避,而是抬手成刃,直刺他心口。
動作快得連我自己都愣住。
那影子顯然也沒料到,怪叫一聲后跳開,鎖鏈橫掃過來。我狼狽地翻滾躲開,后腰撞上一塊尖石,疼得眼前發(fā)黑。
這具身體里,好像藏著另一個人的記憶。那些刻在骨血里的招式,那些對“魔尊”兩個字本能的憎惡,都清晰得不像假的。
可我偏偏想不起,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影子的鎖鏈再次纏上來,這一次纏住了我的腳踝。他用力一拽,我重重摔在地上,額頭磕在黑石上,綻開一片溫熱的濕濡。
“別掙扎了,”他湊近,青灰色的皮膚下青筋暴起,“到了這兒,仙骨也得磨成泥?!?/p>
仙骨?
這個詞像根針,刺破了混沌的意識。我恍惚看見些破碎的片段——金甲,戰(zhàn)鼓,還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在漫天火光里,笑著對我說:“你的骨頭,最適合煉爐?!?/p>
頭突然疼得像要炸開。我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的味道,卻依舊想不起任何完整的畫面。
只有那玄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和此刻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詭異的重合了。
鎖鏈拖著我往前挪動,黑石磨破了衣袍,也磨破了皮膚。我望著那片沉沉的紫黑色天幕,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我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不止記憶。
鎖鏈在黑石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像無數(shù)根針在扎耳膜。血珠從磨破的膝蓋滾下來,在地上暈開一小朵暗花,很快被藤蔓貪婪地吸走,葉尖竟泛起妖異的紅。
“快走!”那青面怪物踹了我一腳,鎖鏈猛地繃緊,勒得我鎖骨生疼。
我被迫抬起頭,這才看清周遭的景象。忘川谷比想象中更像座巨大的囚籠,兩側(cè)是直插天幕的黑色峭壁,崖壁上嵌著無數(shù)扭曲的人影——有的只剩半截身子,有的被藤蔓穿胸而過,卻都睜著空洞的眼,望著我這個“新來的”。
“他們……”我嗓子干得發(fā)疼,話音剛落,就見最近的那具人影突然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蓚鞯蕉叺?,只有風穿過骨縫的嗚咽。
“閉嘴!”怪物的鎖鏈抽在我背上,“這些都是失了魂的廢物,再看,你也會變成這樣!”
失了魂?
這三個字剛冒出來,腦子里突然炸響一聲金戈交鳴。
眼前的黑霧散開了一瞬。我看見自己站在云巔之上,像在修復(fù)著什么。
“砰!”
額頭撞上一塊凸起的黑石,那些畫面碎成了星點。
剛才那個……是誰?
為什么看到他的臉,這具身體會抖得像篩糠,既想撕碎他,又想……抓住他?
“磨磨蹭蹭的!”怪物拽著鎖鏈把我拖起來,“魔尊殿里還等著新血呢,再慢,就讓你去喂噬魂花!”
魔尊殿。
又是這個名字。
我踉蹌著被他拽著走,眼角的余光瞥見峭壁深處,有株巨大的花正在緩緩綻放。那花瓣是詭異的肉色,層層疊疊裹著什么東西,縫隙里淌下的汁液,和空氣中那甜膩的腥氣一模一樣。
而在那花蕊中央,我好像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金——像極了凌霄寶殿崩塌時,最后那道碎裂的光。
心臟突然狂跳起來。
我猛地停下腳步,不顧鎖鏈勒進皮肉的劇痛,死死盯著那株噬魂花。
“你干什么?!”怪物怒吼著要打我。
可我聽不見了。
腦子里的碎片在瘋狂拼湊。斷裂的戰(zhàn)戟,玄色的衣袍,崩塌的金光,還有……那道被我親手斬落的魔紋。
它們像散落的珠子,被“魔尊”這根線串了起來,隱隱指向一個讓我遍體生寒的可能。
“放開我……”我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股連自己都驚覺的狠戾。
怪物愣了一下,隨即狂笑起來:“放開你?就憑你這個失了憶的……”
他的話沒說完。
因為我的手已經(jīng)抓住了他拖在地上的鎖鏈,借著他拽拉的力道,猛地轉(zhuǎn)身——鏈尖的倒刺,精準地扎進了他自己的咽喉。
青灰色的血噴了我一臉,帶著腥臭。怪物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緩緩倒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握著還在震顫的鎖鏈,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身體里那些不屬于“現(xiàn)在”的記憶,正像潮水般涌上來。它們帶著刀光劍影,帶著血的溫熱,帶著某個名字的余溫,在我空白的腦海里,鑿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痕。
我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那些混亂的感覺,目光卻落在了怪物腰間的令牌上。
那令牌是黑色的,刻著繁復(fù)的魔紋,正中央,是一只睜開的豎瞳——和我戰(zhàn)戟尖上沾著的那道,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
我舔了舔唇角濺到的血,忽然笑了。
就算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來處,可刻在骨血里的東西,終究是抹不掉的。
比如握戟的力道,比如……殺魔的本能。
我解下那枚令牌,塞進懷里,又拽斷了腳踝上的鎖鏈。峭壁上的人影依舊沉默,噬魂花還在緩緩綻放,可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任人拖拽的“新貨”了。
我要去魔尊殿。
不是作為“新血”,而是要弄清楚——
……我丟失的,除了記憶,到底還有什么。
我轉(zhuǎn)身,朝著與怪物拖拽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的黑霧更濃,隱約能聽見鎖鏈晃動的聲響,和某種低沉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喘息。
但這一次,我沒有停步。
因為我知道,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有可能……找回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