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風(fēng)吹破窗紙,卷進(jìn)滿室藥味。我蜷在榻上,小腹的墜痛又犯了,冷汗浸透了中衣。他推門進(jìn)來時,玄色衣袍上還沾著未散的戾氣,像是剛從刑房回來——素影的余黨今日又在暗中散布謠言,說我腹中胎兒是天界的孽種。
“又疼了?”他伸手想碰我,指尖卻在半空中頓住,猛地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喉間溢出一聲悶咳。
我看見他袖口滲出的血跡,心頭一緊:“你又動用禁術(shù)了?”
他別開臉,從袖中摸出個瓷瓶扔給我:“醫(yī)師說這個能止痛?!逼可砩系臉?biāo)簽是天界的藥,正是當(dāng)年云華仙尊用來壓制仙骨的“鎖靈散”。
心口像被冰錐刺穿,我捏緊瓷瓶,指節(jié)泛白:“你明知這藥會傷孩子……”
“總比你疼死強(qiáng)。”他聲音冷硬,眼底卻閃過一絲慌亂,“那些謠言鬧得魔域人心惶惶,你若再出事,我……”
“你就可以徹底擺脫我們這兩個‘累贅’,是不是?”我打斷他,看著他耳后因禁術(shù)反噬而泛起的紅紋,忽然想起素影死前的話,“她說你被天界下了‘蝕憶咒’,每記起一點(diǎn)往事,心口就會疼得像被啃噬,是不是真的?”
他猛地轉(zhuǎn)身,背對著我,肩膀繃得死緊:“與你無關(guān)。”
可我分明聽見他壓抑的喘息,像有無數(shù)把刀在體內(nèi)攪動。我掙扎著爬下床,想去碰他的后背,卻被他揮手打開,力道之大讓我踉蹌著撞在桌角,小腹驟然傳來撕裂般的疼。
“嘶——”我捂住肚子,看著血珠從指縫滲出,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猛地回頭,瞳孔驟縮,猩紅瞬間爬滿眼尾。他沖過來想抱我,卻在觸及我衣襟的剎那,像是被什么燙到般縮回手,喉間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別碰我……咒力要失控了……”
我看著他指尖凝結(jié)的黑霧,那里面夾雜著細(xì)碎的金光——是他強(qiáng)行壓制咒力時,仙骨與魔紋相沖的跡象。他在忍,忍著不傷害我,忍著那蝕骨的疼痛。
“記起來了,對不對?”我忍著疼,一字一句地問,“記起你當(dāng)年為了護(hù)我,在誅仙臺被天雷劈斷仙骨;記起你把半顆心挖出來做血契,只為讓我能在魔域活下去;記起你說過‘就算魂飛魄散,也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每說一句,他的喘息就重一分,心口的血跡暈染得越來越大。他忽然跪倒在地,雙手插進(jìn)自己的頭發(fā)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咽:“別再說了……嬌嬌,求你……”
那聲“嬌嬌”,像道驚雷劈開了所有偽裝。他記起來了,他全都記起來了,只是這記憶的代價,是剜心般的疼。
我撲過去抱住他,不管他身上翻涌的魔氣有多燙,只是把臉埋在他頸間,感受著他劇烈的顫抖:“我不怕……疼也不怕……”
他卻猛地推開我,眼底猩紅翻涌,像是徹底被咒力控制:“滾!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這孩子也不是我的!”
這句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心口。我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說胡話,他是怕自己失控傷了我,才用最狠的話趕我走。
小腹的疼越來越烈,意識漸漸模糊。倒下前,我看見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我,卻最終無力地垂下,被涌上來的黑霧徹底吞沒。
最后的意識里,是他嘶啞的哭喊,混著窗外的風(fēng)雪,一聲聲砸在心上——
“對不起……嬌嬌……對不起……”
原來最深的虐,從不是他忘了,而是他記起來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傷害最想護(hù)著的人。
我在冰冷的偏殿醒過來時,腹中的絞痛已經(jīng)麻木,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寒涼。殿門被鐵鏈鎖著,窗欞糊著厚厚的符紙,連月光都透不進(jìn)一絲——他終究還是把我關(guān)了起來,用這種最殘忍的方式,隔開了所有可能的傷害。
三日后,他來了。玄色衣袍上的血痕換了新的,臉色白得像紙,唯有眼底的猩紅濃得化不開。他沒開鎖,就站在門外,隔著一道木門,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醫(yī)師說,孩子……保住了。”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看著自己枯瘦的手腕,忽然笑出聲,眼淚卻順著臉頰淌進(jìn)嘴角:“那真是……恭喜尊上了?!?/p>
他沒說話,門外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像是他捏碎了什么。過了許久,才聽見他低啞的聲音,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從前總愛跟我鬧,說要是生了女兒,就教她用仙術(shù)搶我的酒喝;生了兒子,就逼他學(xué)你的劍法……”
記憶里的暖意剛冒頭,就被小腹的隱痛掐滅。我扶著墻站起來,走到門邊,隔著縫隙看他:“這些話,你是在咒力發(fā)作時說的,還是清醒時說的?”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這道縫隙里的目光燙到,心口的衣襟又滲出一點(diǎn)紅:“我……”
“你說不出來,對不對?”我笑了笑,指尖撫過門板上冰冷的符紋,“蝕憶咒最狠的不是讓你忘,是讓你記起一點(diǎn),就疼得發(fā)瘋,最后連自己說的話、做的事,都分不清是真心還是被咒力逼的?!?/p>
他背過身,肩膀繃得像要折斷:“安分待著,等我解了咒……”
“等你解了咒,我和孩子早就成了你的心魔祭品,對不對?”我打斷他,聲音輕得像嘆息,“素影的人找到了當(dāng)年云華仙尊留下的咒文,說要解蝕憶咒,需用至親的心頭血做引——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等孩子生下來,就……”
話沒說完,門外傳來他壓抑的嘶吼,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響。我扒著門縫看,見他蜷縮在地上,雙手死死按著心口,指縫間滲出的血染紅了青石地,像極了那年誅仙臺上,他為護(hù)我擋下天雷時的模樣。
“別碰咒文……”他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猩紅的眼底竟映出我的影子,“我不會……用你們……換……”
他想說“換解脫”,卻被劇痛堵了回去。魔氣在他周身翻騰,卷起滿地枯葉,符紙被震得簌簌作響,卻始終沒破——那是他親手貼的,用自己的魔氣加固,怕失控時傷了我。
我靠著門板滑坐在地,聽著門外他越來越微弱的喘息,忽然想起我們剛認(rèn)識時,他也是這樣,明明疼得快死了,卻硬撐著對我笑,說“這點(diǎn)傷算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沒了聲響。我慌了,拼命拍門:“魔尊!你醒醒!我不鬧了,我乖乖待著,你別出事……”
拍了許久,門才被從外面打開。他扶著門框站著,臉色白得像紙,眼底的猩紅卻淡了些。他伸手想碰我,指尖剛觸到我的臉頰,就猛地收回,自嘲地笑了笑:“你看,連碰你都怕失控?!?/p>
我望著他心口那片刺目的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按在我小腹上。那里的魔紋還在微微發(fā)燙,是孩子們在回應(yīng)他的氣息。
“你看,”我聲音發(fā)顫,“他們不怕你。”
他渾身一僵,紫眸里翻涌著痛苦和渴望,最終卻還是抽回手,轉(zhuǎn)身踉蹌著離開,只留下一句:“別再逼我了,嬌嬌……我快撐不住了?!?/p>
門再次關(guān)上,落鎖的聲響像重錘砸在心上。我摸著小腹,感受著里面微弱卻頑強(qiáng)的動靜,忽然明白,最痛的不是他忘了,也不是他記不起,而是我們明明就在彼此眼前,卻像隔著生死,連一句“我疼”都不敢說出口。
窗外的風(fēng)卷著雪,嗚咽著像在哭。我抱著膝蓋坐在地上,聽著腹中孩子輕輕的胎動,忽然很想告訴他——其實(shí)我不怕疼,我只怕他疼的時候,身邊連個遞藥的人都沒有。
生產(chǎn)那日恰逢月圓,魔域的黑霧都透著猩紅。我咬著錦帕躺在榻上,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與殿外隱約的廝殺聲——云華仙尊的殘部竟選在這日偷襲,想趁機(jī)奪走剛出生的孩子。
“用力!”穩(wěn)婆的聲音帶著顫抖,忽然拔高,“生了!是位小公子!”
第一個孩子落地的啼哭剛響起,小腹又是一陣劇痛。我攥緊身下的錦被,意識模糊間,看見他踹開殿門沖進(jìn)來,玄色衣袍上沾著血,眼底猩紅翻涌,卻在看清我的瞬間,強(qiáng)行壓下了周身的戾氣。
“別怕,我在?!彼焓治兆∥业氖郑菩臐L燙,指節(jié)泛白——定是又動用了禁術(shù)。
第二個孩子是女兒,落地時沒哭,反而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像極了他的紫眸。他愣住了,指尖懸在女嬰頭頂,遲遲不敢落下,喉間溢出一聲哽咽:“像你……”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魔將的嘶吼:“尊上!東側(cè)城墻破了!”
他猛地起身,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東西——不舍、決絕、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瘋狂?!暗任一貋怼!彼麃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消失在黑霧里。
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摸出枕下那把藏了許久的匕首——是當(dāng)年他送我的防身之物,如今卻要用來劃開這道牽絆。
穩(wěn)婆抱著兩個襁褓退到角落,我咬著牙割斷手腕的血繩——那是他用魔氣為我系的護(hù)脈繩,斷了,他便再也感知不到我的氣息。血珠滴在孩子的襁褓上,與他們眉心的朱砂痣融為一體。
“帶他們走?!蔽覍蓚€孩子塞進(jìn)早就備好的暗格,那里有通往人間的密道,有我攢下的魔氣符,還有那對龍紋玉佩,“告訴他們,娘去尋一個很重要的人,會回來的?!?/p>
穩(wěn)婆哭著點(diǎn)頭,抱著孩子鉆進(jìn)暗格。我看著入口合上,才躺回榻上,用匕首在自己心口劃了道淺傷,將血抹在榻上,偽裝成難產(chǎn)而亡的假象。
黑霧漫進(jìn)殿門時,我最后望了眼窗外。忘川河畔的海棠該開了,他說過要陪我去看的。
三日后,魔域傳遍了“尊后難產(chǎn)而亡,雙生子失蹤”的消息。
他瘋了。
先是屠盡了所有參與偷襲的天界殘部,連魂魄都碾碎在誅仙臺下;再是將穩(wěn)婆抓來,用魔氣一點(diǎn)點(diǎn)搜她的記憶,卻在看到我讓她帶孩子走的畫面時,突然松了手,任由她化作飛灰。
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尋找。北境的冰原被他的魔氣掀翻,忘川河底的河妖被他趕盡殺絕,甚至闖上天界,將云華仙尊的仙府拆得片瓦不留,只因?yàn)槁犝f那里有能尋人的法器。
“她沒死……”他逢人便說,猩紅的眼底布滿血絲,玄色衣袍上的血漬結(jié)了又融,融了又結(jié),“她在跟我躲貓貓,像以前一樣……”
他去了我們曾去過的人間酒肆,坐在老位置上,點(diǎn)了壇女兒紅,對著空無一人的對面說:“你看,我?guī)Я俗砘旯慊貋?,我就都給你……”
他去了那座石橋,買下當(dāng)年那對小泥人,揣在懷里,一遍遍摩挲:“你說過要摔的,怎么還不回來摔……”
他甚至去了西殿,坐在我曾蜷縮過的冰冷榻上,抱著那床沾過血的錦被,像抱著稀世珍寶,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我錯了……嬌嬌,回來好不好……”
魔域的海棠開了又謝,他鬢角竟生出了白發(fā)。某個雪夜,他站在城樓上,忽然看見人間的方向有兩點(diǎn)微光閃過——像極了孩子們眉心的朱砂痣。
“找到了……”他低笑一聲,笑聲里帶著淚,周身的魔氣驟然暴漲,撕裂了夜空,“我的嬌嬌,我的孩子……”
他化作一道黑影,朝著人間飛去,速度快得像要追上流逝的時光。他不知道,我就站在不遠(yuǎn)處的海棠樹下,看著他的背影,指尖攥著那半塊龍紋玉佩,淚落如雨。
有些愛太沉,帶著血與痛,與其讓他在咒力與記憶中反復(fù)煎熬,不如讓我?guī)е⒆?,換他一世安穩(wěn)。
只是那夜的風(fēng)里,分明傳來他穿透云層的嘶吼,一聲又一聲,喊著我的名字,像頭失去了所有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