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之墟的空氣,永遠(yuǎn)帶著硫磺的刺鼻和火山灰的沉悶。對于六歲的佐藤·無炎來說,這種味道就是“家”的味道,但“家”的感覺,卻像被風(fēng)吹散的灰燼,遙不可及。
村口的空地上,一群稍大的孩子正玩著忍者游戲。無炎躲在一塊巨大的、冷卻的黑色熔巖后面,小腦袋探出來,眼中盛滿了渴望。他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又是這樣。只要他一靠近,那些歡笑聲就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嫌惡的眼神,像冰冷的針扎在他身上。
“看,是那個‘蝕獸’!”一個男孩壓低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恐懼。
“離他遠(yuǎn)點,媽媽說他會帶來災(zāi)難的,就像上次那樣…”
“怪物!滾開!”
上次…無炎小小的身體瑟縮了一下。雖然記憶模糊,但那沖天的火光、震耳欲聾的咆哮、還有父母最后將他緊緊護在身下時那絕望而溫柔的眼神……這些碎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靈魂里。是他體內(nèi)的那個東西,那個被稱作“四尾”的恐怖存在,奪走了父母,也奪走了他融入陽光下的資格。
他不是怪物!他只是…只是有點不一樣。一種尖銳的孤獨感啃噬著他的心,比饑餓更難受。他想被看見,被接納,哪怕只是一點點。
今天,他看到了中村家的美加子。那個總是低著頭、用厚厚的劉海遮住額頭的女孩。她獨自坐在不遠(yuǎn)處的石階上,小小的身影縮著,像一只受驚的鳥。無炎注意到,有兩個調(diào)皮的男孩正圍著她指指點點。
“喂,丑八怪!你額頭上那塊是什么?好惡心??!像爛掉的果子!”
“就是就是!怪不得要用頭發(fā)擋著,羞死人了!”
“怪物和丑八怪,你們倆倒是天生一對!哈哈!”
美加子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她下意識地用手緊緊捂住額頭,指縫間隱約能看到一片不規(guī)則的深紫色印記,像一塊悲傷的烙印。無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認(rèn)得那種眼神,那種被世界排斥的、無處可藏的羞恥和恐懼。和他一樣。
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了上來。也許…也許做點什么,就能讓大家注意到他?哪怕不是喜歡,只是憤怒也好過徹底的漠視!一種扭曲的念頭在孤獨的土壤里滋生:既然溫和的靠近被拒絕,那就用破壞來證明存在。
無炎深吸了一口帶著硫磺味的空氣,猛地從巖石后沖了出去。他像一頭莽撞的小獸,直直沖向那群嘲笑美加子的男孩,用盡全身力氣撞倒了其中一個。
“不許你們說她!”他大聲喊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臉上卻努力擠出一個大大的、夸張的笑容,試圖掩蓋內(nèi)心的慌亂和剛剛對美加子遭遇的感同身受。
被撞倒的男孩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澳氵@個災(zāi)星!敢撞我?大家一起教訓(xùn)他!”
拳頭和石子雨點般落在無炎身上。他抱著頭蜷縮起來,那夸張的笑容還僵硬地掛在臉上,像一張破碎的面具。疼痛是真實的,但更痛的是那些話語:“災(zāi)星!”“滾回你的山洞去!”“你父母就是被你害死的!”
混亂中,他看到了美加子。她抬起了頭,劉海被風(fēng)吹開了一瞬,露出了那塊完整的深紫色胎記。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里面充滿了驚恐,但似乎也有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是驚訝于無炎為她出頭?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嚇到了?無炎來不及分辨,一塊石頭砸中了他的額頭,溫?zé)岬囊后w流了下來。
“夠了!”一個嚴(yán)厲的聲音響起,是聞訊趕來的大人。孩子們一哄而散,留下滿身塵土和傷痕的無炎,以及蜷縮在石階上、重新用劉海死死遮住額頭、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的美加子。
大人皺著眉頭,厭惡地看著無炎:“又是你惹事!佐藤無炎,離大家遠(yuǎn)點!回你的地方去!”沒有關(guān)心,沒有詢問緣由,只有冰冷的驅(qū)逐。
無炎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臉上那僵硬的笑容終于徹底垮塌下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茫然和受傷。他看了一眼美加子的方向,她正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里,小小的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動。
他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村子邊緣那片荒涼的、靠近火山巖壁的區(qū)域。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在貧瘠火山灰中頑強生長的櫻花樹。這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坐下,無炎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了進去。眼淚終于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破舊的褲腿。身體的疼痛遠(yuǎn)不及心里的寒冷。為什么?他只是不想再被當(dāng)成空氣,他只是…想靠近那個和他一樣,額頭上有著“標(biāo)記”的女孩,哪怕只是靠近一點點。
他攤開手心,里面緊緊攥著一個剛才在混亂中撿到的、被他捏得有些變形的泥巴捏成的小小櫻花。這是他原本想悄悄放在美加子旁邊的石階上的?,F(xiàn)在,它和他一樣,沾滿了灰塵,顯得那么丑陋又多余。
無炎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望向遠(yuǎn)處石階上那個小小的、還在顫抖的身影。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灰燼覆蓋的大地上,像兩道無法愈合的傷痕,彼此隔絕,卻又在灰燼的底色中,倒映著同樣的孤獨。
灰燼之墟的黃昏,寂靜無聲,只有火山深處傳來的、沉悶而壓抑的轟鳴,如同某種巨大而不祥的心跳。兩顆被世界刻下印記的幼小心靈,在各自冰冷的角落,品嘗著被排斥的苦澀。無人知曉,這灰燼中的倒影,終將在未來的烈火中,交織成撼動世界的證言。
無炎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臉上那僵硬的笑容終于徹底垮塌下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茫然和受傷。他看了一眼美加子的方向,她正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里,小小的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動。大人的呵斥猶在耳邊:“滾你的地方去!”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村子邊緣那片荒涼的、靠近火山巖壁的區(qū)域。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在貧瘠火山灰中頑強生長的櫻花樹。這是他唯一的避難所。
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坐下,無炎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了進去。眼淚終于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破舊的褲腿。身體的疼痛遠(yuǎn)不及心里的寒冷。為什么?他只是不想再被當(dāng)成空氣,他只是…想靠近那個和他一樣,額頭上有著“標(biāo)記”的女孩,哪怕只是靠近一點點。
他攤開手心,里面緊緊攥著一個剛才在混亂中撿到的、被他捏得有些變形的泥巴捏成的小小櫻花。這是他原本想悄悄放在美加子旁邊的石階上的?,F(xiàn)在,它和他一樣,沾滿了灰塵,顯得那么丑陋又多余。
“佐藤家的孩子嗎?”
一個溫和卻帶著一絲疲憊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無炎猛地一驚,慌忙用手背抹去眼淚,下意識地又想擠出那個習(xí)慣性的、用來偽裝的笑容,但失敗了,臉上只剩下狼狽的淚痕和額頭的血污。
他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樸素深色和服、頭發(fā)有些灰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是無炎在忍校偶爾見過的老師,山野彥原。山野老師不像其他大人那樣總是用警惕或厭惡的眼神看他,但也并不特別親近。此刻,他的眉頭微蹙,目光落在無炎身上,又掃了一眼遠(yuǎn)處廣場方向——那里,一尊紀(jì)念某位忍界大戰(zhàn)英雄的石像基座上,新添了幾道刺眼的、用黑炭胡亂涂鴉的痕跡。
“廣場的英雄石像,”山野老師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立刻指責(zé),“是你干的?”
無炎的心猛地一沉,身體僵硬。他低下頭,不敢看老師的眼睛。是的,是他干的。就在去找美加子之前,他路過廣場,看著那尊被村民敬仰的石像,一股莫名的怨氣和想要被“看見”的沖動涌上來,就用撿來的木炭在上面亂涂亂畫。他以為會有人憤怒地來找他,至少…至少證明他存在過。但似乎除了山野老師,沒人發(fā)現(xiàn),或者發(fā)現(xiàn)了也懶得為一個“怪物”的惡作劇費心。
沉默在灰燼彌漫的空氣中凝結(jié)。無炎等待著預(yù)料中的斥責(zé)或更冰冷的驅(qū)逐。
然而,預(yù)想中的責(zé)罵并未落下。山野老師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掠過他額頭的傷口、臟兮兮的衣服和那雙緊握著泥巴櫻花、指節(jié)發(fā)白的小手。那眼神里沒有厭惡,反而帶著一種洞悉的、沉重的了然。
“走吧。”山野老師忽然說道,聲音里那份疲憊似乎更深了,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他伸出手,不是來抓他,而是攤開掌心,示意無炎跟他走。
無炎愣住了,茫然地看著那只手,又看看山野老師。去哪里?報告給村里的大人物?關(guān)禁閉?
山野老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輕輕嘆了口氣:“不是去訓(xùn)導(dǎo)處。這個時間,村口藤野婆婆的三色丸子應(yīng)該還沒收攤?!?/p>
無炎完全懵了。三色…丸子?那個軟糯香甜、色彩鮮艷,每次路過都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點心?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稀里糊涂地,他像夢游一樣,被山野老師帶到了村口那個小小的丸子攤。藤野婆婆看到山野老師,露出熟稔的笑容,但瞥見他身后的無炎時,笑容明顯僵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復(fù)雜。
“老樣子,兩串。”山野老師付了錢,接過用竹簽串好的、還冒著微微熱氣的三色丸子,一串遞給了無炎。
無炎呆呆地接過。軟糯的觸感,混合著紅豆、抹茶和白色糯米團的甜香,是他從未如此近距離感受過的溫暖。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幾乎讓他忘了額頭的疼痛。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這次不是因為委屈,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
兩人就坐在丸子攤旁簡陋的木凳上,沉默地吃著。夕陽的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
“為什么?”山野老師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看著遠(yuǎn)處被涂鴉的石像基座,又看向無炎,“為什么要做那種事?那石像…是保護過村子的英雄?!?/p>
無炎捏著竹簽的手指緊了緊,嘴里香甜的丸子忽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咽。他低著頭,盯著自己沾著灰塵和血跡的破舊鞋子,聲音細(xì)若蚊吶,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山野老師?!?停頓了很久,久到山野老師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破碎地擠出幾個字:“…我只是…想有人…看看我…”
山野老師咀嚼的動作停下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瘦小的、渾身是傷的孩子。那被村里人恐懼的“四尾容器”標(biāo)簽下,只是一個被巨大的孤獨和痛苦淹沒,用錯誤方式拼命呼喊、渴望一絲關(guān)注的孤兒。他父母犧牲自己封印了尾獸,卻似乎沒有人記得,這孩子也同樣失去了父母,在冰冷的視線中獨自長大。
山野老師沉默了很久,最終,長長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氣。他沒有再追問石像的事,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無炎瘦弱的肩膀。那一下觸碰,帶著一種無言的理解和沉甸甸的嘆息。
“吃吧。”山野老師的聲音低沉了些,“丸子涼了,就不好吃了?!?/p>
無炎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他第一次在山野老師那總是顯得有些疲憊的臉上,看到了一種不同于其他人的、帶著悲憫和溫度的神情。雖然只有一瞬,卻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包裹他已久的、名為“怪物”的冰冷外殼。
他用力地點點頭,大口大口地吃著手中的三色丸子,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甜味,一起咽了下去。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灰燼覆蓋的地面上,這一次,孤零零的影子旁邊,似乎多了一道沉默而堅實的輪廓。
無炎舔了舔嘴角殘留的甜味,手指還捏著那根光禿禿的竹簽,像是舍不得丟掉最后一點溫暖。山野老師站起身,拍了拍和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走吧?!?
無炎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攥緊竹簽。又要去哪兒?回家?那個空蕩蕩的、只有四尾作伴的小屋?
可山野老師沒有往村子邊緣走,而是帶著他,重新回到了廣場中央。那尊被涂鴉的英雄石像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基座上歪歪扭扭的炭痕像丑陋的疤痕,刺眼地宣告著他的“杰作”。
無炎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擦掉它?!鄙揭袄蠋煹穆曇艉芷届o,卻不容拒絕。他從袖中取出一塊濕布,遞給無炎。
無炎盯著那塊布,喉嚨發(fā)緊。他不想擦。憑什么?那些人罵他是怪物,美加子連看都不愿意看他,他只是在石頭上畫了幾道痕而已,又沒真的弄壞什么!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他猛地抬頭,聲音里帶著倔強的顫抖,“他們先罵我的!他們——”
“所以?”山野老師打斷了他,眼神依舊平靜,卻像能看透他所有的不甘和委屈,“你毀了英雄的石像,他們就會不罵你了?”
無炎噎住了。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突然想起那些孩子驚恐的眼神,想起美加子蜷縮在石階上的身影,想起大人們冰冷的驅(qū)逐……他涂鴉的時候,真的有人“看見”他了嗎?還是只是又多了一個“怪物果然會搞破壞”的證據(jù)?
山野老師沒再說話,只是把濕布又往前遞了遞。
無炎咬了咬牙,一把抓過濕布,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他狠狠地瞪了石像一眼,像是在瞪那些嘲笑他的人,瞪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然后——
他蹲下身,用力地擦了起來。
炭痕很頑固,濕布抹上去,只留下一片臟兮兮的黑污。他擦得越來越用力,指甲摳進石縫里,額頭的傷口又隱隱作痛,汗水混著血絲滑下來,他也顧不上擦。
“用點水?!鄙揭袄蠋煹穆曇魪念^頂傳來,一個水囊被放在他旁邊。
無炎沒吭聲,抓起水囊就往布上倒,水濺得到處都是,打濕了他的袖子和褲腿。他胡亂抹了兩把臉,繼續(xù)埋頭擦,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發(fā)泄在這塊石頭上。
“你擦得太用力了。”山野老師說,“輕一點,慢一點,才能擦干凈。”
“反正我就是個粗手粗腳的怪物!”無炎猛地抬頭,眼眶發(fā)紅,“擦不干凈又怎樣?反正沒人會在乎!”
山野老師靜靜地看著他,既沒有斥責(zé),也沒有安慰。
無炎喘著粗氣,瞪著他,可山野老師的沉默像一堵墻,讓他無處發(fā)泄。最終,他低下頭,咬著嘴唇,放輕了力道,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那些頑固的痕跡。
漸漸地,黑色的炭痕淡了,露出底下灰白的石質(zhì)。雖然擦過的地方還是臟兮兮的,但至少……那些丑陋的涂鴉消失了。
無炎癱坐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像只狼狽的落水狗。他盯著那塊被自己擦得斑駁的石面,突然覺得有點可笑。他費了那么大力氣畫上去的東西,原來這么容易就能抹掉。
就像他的存在一樣。
“擦干凈了。”他悶悶地說,把臟兮兮的濕布丟到一旁。
山野老師彎腰撿起那塊布,輕輕抖了抖?!班?,可以了?!?
無炎抬頭看他,以為會聽到一句“做得不錯”或者“下次別這樣了”,可山野老師只是把布折好,收進袖中,然后說:“回家吧,天快黑了。”
無炎愣住,隨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在期待什么?表揚?關(guān)心?真是可笑。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見山野老師又說了一句——
“下次心里難受,可以來找我?!?
無炎的腳步頓住了。
他背對著山野老師,拳頭攥得死緊,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他只是低著頭,快步離開了廣場,身影很快融入了灰燼之墟漸濃的暮色中。
山野老師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小小的、倔強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