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的夏，武功縣的雨總下得沒頭沒腦。十二歲的李長庚蹲在田埂上，看著剛畫好的卦象被雨水沖得發(fā)花，指尖捏著的蓍草莖斷了一根——這是今日第五次失手，師父說過，心不靜時，算什么都不準(zhǔn)。

他隨師父在這處山坳結(jié)廬已半年，除了每月下山買米，幾乎不見外人。直到這陣暴雨，沖來了個渾身是泥的少年。

“喂！看見我的木劍沒？”少年的聲音比雨勢還急，玄色短打濕了大半，貼在身上，顯出單薄卻結(jié)實的骨架。他眼睛很亮，像藏著兩簇火，掃過田埂時，忽然停在李長庚面前的水洼上，“你這畫的什么？鬼畫符？”

李長庚沒抬頭，指尖在泥水里勾了勾，將沖散的爻象補全?！安皇枪懋嫹！彼曇艉茌p，卻清晰地穿過雨幕，“是算出你會往東南走，第三步會踩到塊青石板，木劍就壓在石板底下。”

少年愣了愣，顯然沒信，卻還是下意識地往東南挪了三步。腳底下果然碰到硬物，彎腰一摸，真拽出了把纏著布條的木劍。他回頭時，眼里的火更旺了，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奇物事，幾步蹚過水洼蹲到李長庚身邊：“你還能算什么？”#

雨順著斗笠邊緣往下淌，滴在李長庚手背上。他看著眼前這張沾著泥點的臉——眉眼英氣，卻帶著未脫的稚氣，像極了師父藏書中某幅“少年將軍圖”的落款?！澳芩隳銘牙镉谐缘?。”他說。

少年的臉倏地紅了，手忙腳亂地往懷里掏，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烤餅，邊角被雨水泡得發(fā)軟?！拔夷镒龅模彼悬c不好意思地遞過來，“分你一半？”

李長庚看著烤餅上的芝麻，在雨里泛著油光。他從小跟著師父吃齋，別說烤餅，連帶油星的菜都少見。指尖剛要碰到餅邊，少年忽然“啊”了一聲：“忘了！我叫李世民，我娘說我外公家在這附近，來住陣子。你呢？”

“李長庚?！?/p>

“你也姓李？”李世民眼睛更亮了，“那咱們是本家！我明天來找你玩啊，我教你騎馬！”

不等李長庚回答，他已經(jīng)抓起木劍沖進雨里，背影像只被淋濕的小豹子，跑出去老遠還回頭喊：“不準(zhǔn)躲！我能找到你！”

雨小些時，李長庚才慢慢咬了口烤餅。麥香混著芝麻的焦香漫開來，燙得舌尖發(fā)麻，卻奇異地壓過了雨水的涼意。他低頭看那被踩亂的卦象，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補全的，竟是個“比”卦——地上有水，水勢相依，像此刻他和那陌生少年的影子，在水洼里挨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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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庚記事時，身邊只有師父。

終南山的觀星臺建在半崖上，木樓四面漏風(fēng)，卻能把整片天框進窗里。師父總說，他是被星子送來的——武德元年的秋夜，紫微垣旁忽然亮起顆客星，師父在山門口撿到襁褓里的他，襁褓里裹著三枚磨得發(fā)亮的五銖錢，錢眼里塞著曬干的艾草。

“你的命，和星子綁在一起。”師父教他辨認星圖的第一晚，指尖劃過紫微垣的帝星，“但別靠太近，帝星太亮，會灼傷人。

觀星臺的日子單調(diào)得像線裝書。白日里曬藥草，柴胡的苦、艾草的辛、桂花的甜，混在風(fēng)里成了他身上的味道；夜里就趴在案上抄星圖，朱砂要調(diào)得濃，筆尖要穩(wěn)，師父說“星象錯不得，一步偏，步步偏”。

七歲那年，他在藥簍里發(fā)現(xiàn)只斷了翅膀的山雀。他偷偷把它藏在木樓的夾層，用搗碎的接骨草敷在傷處。師父發(fā)現(xiàn)時，山雀已經(jīng)能撲騰著飛了。

“萬物有命數(shù)。”師父沒罵他，只是打開窗，看著山雀跌跌撞撞融進暮色，“你救得了一時，救不了它天敵環(huán)伺的一生。”

那天夜里，李長庚第一次對著星圖發(fā)呆。他數(shù)著紫微垣周圍的星，忽然不懂：如果命數(shù)早已寫定，那他抄星圖、曬藥草，又有什么意義？

師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扔給他一本《周易》?！八阖圆皇钦J命，是知命?！睅煾刚f，“知道潮水什么時候漲，才好決定什么時候揚帆。”

他開始學(xué)著用那三枚五銖錢算卦。第一次算的是山雀的去向，銅錢落在案上，兩正一反。師父說這是“旅卦”，意味著山雀會找到新的棲息地。后來他果然在山腰的槐樹上，看見只羽毛相似的山雀，身邊圍著幾只幼鳥。

原來有些命數(shù)，是可以被溫柔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