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的雪，比武德九年的那場更急。李長庚收到長安急報時，正在煮今年的新茶。茶盞里的碧色還沒沉定，他看著信上“房玄齡薨”四個字，指尖在案上敲了三下——那是他算卦時，用來定心神的節(jié)奏。

三日后，道童說長安來人了，是長孫無忌。李長庚在山門外等，看見長孫無忌穿著素服，鬢角比去年白了大半。“陛下……”長孫無忌喉頭動了動，“陛下三天沒上朝了，就坐在房相的府邸里，誰勸都沒用?！?/p>

李長庚轉(zhuǎn)身回屋，取了個錦盒遞給長孫無忌。里面是一撮茶葉，用桑皮紙仔細(xì)包著?！斑@是清明前采的雨前茶，房相去年還念叨過，說終南的茶能醒神?！彼D了頓，“告訴陛下，茶要趁熱喝，涼了就澀了?！?/p>

長孫無忌接過錦盒，看著眼前這個依舊平靜的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玄武門的槐樹下，他也是這樣，用最淡的語氣說著最要緊的話。只是那時他覺得這平靜是冷漠，此刻才明白，是歷經(jīng)世事的通透。

長安的雪停了又下。李長庚在觀星臺的木樓里，對著星圖上的“天哭星”出神時，道童跑上來，喘著氣說：“先生，宮里的公公來了，說……說陛下病了，請您務(wù)必去一趟?！?/p>

李長庚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只裝了那三枚開元通寶，還有李世民送的那件玄色披風(fēng)。下山時，道童問：“先生還回來嗎？”他望著長安的方向，那里的天際線被雪霧籠罩，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畫。“自然?！?/p>

太極宮的暖閣里，熏著西域的安息香。李世民躺在榻上，臉色蠟黃，見了李長庚，掙扎著想坐起來?！跋壬鷣砹??！彼穆曇艉茌p，像風(fēng)吹過枯葉。

李長庚按住他的肩，那只手依舊涼，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氨菹绿芍秃谩！彼麖陌だ锬贸鲢~錢，在榻邊的小幾上排開，“我看看?！?/p>

銅錢轉(zhuǎn)動的聲音，讓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些。“先生的卦，還是那么準(zhǔn)嗎？”

“去年算準(zhǔn)了江淮會豐收，”李長庚說，“今年也算準(zhǔn)了，陛下會好起來。”

李世民笑了，咳了幾聲?！跋壬傭_朕?！彼f，“可朕就信?！?/p>

暖閣里靜下來，只有銅漏滴答。李長庚給李世民掖了掖被角，觸到他手腕時，感覺到脈搏比想象中穩(wěn)?！氨菹逻€記得武功縣的那個教書先生嗎？”他忽然說，“您說他該姓孔，后來他果然改名孔穎達(dá)，現(xiàn)在是國子祭酒?！?/p>

李世民愣了愣，隨即笑出聲：“先生終于記對名字了?！?/p>

“不是記對了，”李長庚看著窗外的雪，“是忽然覺得，有些事，不必那么較真?！?/p>

他在長安待了三個月。每日陪著李世民在暖閣里喝茶，看他批注奏折，偶爾說幾句星象的事。李世民的病漸漸好轉(zhuǎn)，有時會拉著他走到太極宮的觀星臺，指著被宮墻框住的一小塊天說：“先生看，這里的星，是不是也比從前亮了些？”

離京那日，李世民送他到宮門。春雪初融，磚縫里冒出新綠。“先生，”李世民從袖中拿出一個玉牌，上面刻著“終南”二字，“宮里的人，以后不會再去叨擾，但這牌子，您留著。想回來時，隨時能進(jìn)這宮門?！?/p>

李長庚接過玉牌，觸手溫潤。“陛下的天下，已經(jīng)穩(wěn)了。”他說，“星象顯示，貞觀盛世，才剛開頭?！?/p>

李世民望著他，像很多年前在終南山的雪地里那樣，看了很久?！跋壬男?，”他輕聲說，“終于熱起來了?！?/p>

李長庚沒回答，轉(zhuǎn)身踏上歸途。春風(fēng)拂過，帶著長安的煙火氣，混著終南的草木香，像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終于在歲月里，釀出了同樣醇厚的味道。

回到樓觀臺時，道童說，長安送來的茶籽，已經(jīng)在后山種好了。李長庚走到那里，看著新抽的嫩芽，忽然想，明年清明，該給李世民送些新茶去。

不必算卦，也知道他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