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籟俱寂。
霍雨浩深陷于冰冷粘稠的夢魘之中。
破碎的、染血的記憶碎片如同惡鬼的利爪,反復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
母親蒼白憔悴的面容、無休止的辱罵與毆打、病榻上痛苦的呻吟、那雙逐漸失去光彩卻依舊溫柔注視著他的眼睛、以及那徹骨的冰冷與絕望……那些被深埋的、關(guān)于母親死去前后的痛苦記憶,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淹沒了他。
他在夢魘中掙扎、窒息,卻無法掙脫。
“媽媽——!”一聲壓抑的、幾乎破碎的嗚咽從他喉間擠出,他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骨。
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欞,勾勒出床邊一個趴伏著的、顯得有些單薄的身影。
是王冬。
此刻的王冬,并未沉睡。
他側(cè)臉枕著自己的手臂,平日里總是神采飛揚的眼眸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陰影。一種罕見的、濃重的沮喪和迷茫籠罩著他。
來到史萊克,似乎總有層出不窮的麻煩。
他原本覺得修行本身是暢快的,也隱約明白大爹二爹過去將他保護得有多好,那種近乎溺愛的縱容。
他曾以為憑借昊天宗的背景和自己的天賦,足以應(yīng)對許多事。
但今天,霍雨浩再一次在他眼前重傷瀕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他的認知。
他意識到,在這里,他不再是那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小少主。
昊天宗的威名,在底蘊深厚的史萊克面前,并非無往不利的通行證。
或許大爹個人實力超絕,但宗門整體無法與學院抗衡。
馬小桃一次次找麻煩,雖然此前未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也并非直接針對他,但那種被強大力量輕易碾壓、連身邊最親近的朋友都無法護其周全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負面情緒像是找到了裂縫的藤蔓,瘋狂滋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甚至……生出了對昊天宗的濃濃思念。
后來唐硯似乎低聲和誰傳音說了些什么,他也全然沒有心思去理會。
想到這,他只覺得鼻尖一酸,眼前迅速模糊起來。
床上傳來窸窣的動靜和急促的喘息聲。
王冬抬頭,正正撞入霍雨浩那雙剛剛掙脫噩夢、還殘留著深切恐慌與無助的眼眸中。
霍雨浩驟然看到王冬這副模樣,微紅的眼眶、脆弱的神情、未來得及完全掩飾的淚意,一時有些發(fā)懵,只是呆呆地望著,噩夢的余悸和眼前的景象交織,讓他反應(yīng)不過來。
王冬沉默地與他對視了幾秒,原本想開口問“你好些了嗎”,卻覺得喉頭哽得厲害,生怕一開口就泄露了哽咽。
他別開臉,重新將發(fā)燙的臉頰深深埋進臂彎里,只留給霍雨浩一個凌亂的發(fā)頂和微微起伏的肩膀。
霍雨浩終于從渾噩中徹底清醒過來。
王冬……怎么了?
房間里極其安靜,他能聽到那極力壓抑的吸氣聲,是受傷的嗚咽。
“王冬……”他嘗試開口,聲音卻嘶啞干澀得厲害,引得他輕咳一聲。
他再次輕聲問道,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你……還好嗎?”
說著,他緩緩地伸出手,輕輕落在王冬柔軟的發(fā)頂上,生疏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摸了摸。
掌心下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
王冬沒有抬頭,只是伸出手胡亂地抹了把臉,然后才坐直身體,刻意避開霍雨浩的目光,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沒事?!?/p>
霍雨浩收回手,依舊擔憂地看著他。兩人之間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
“你呢?”王冬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轉(zhuǎn)過頭看向霍雨浩,眼眶依舊紅得明顯,“你好些了嗎?”
“嗯,好了?!被粲旰泼銖姀澚藦澴旖牵噲D擠出一個笑容,卻僵硬無比,比哭還難看。
空氣再次沉寂下來。
皎潔的月光如水銀般傾瀉,溫柔地灑在王冬的臉上,清晰地照出他微紅的眼眶和鼻尖,那平日里明媚張揚的容顏此刻透出一種易碎的、驚心動魄的美感,仿佛精瓷上的裂痕。
霍雨浩沉默地向床內(nèi)側(cè)挪了挪身子,空出一小塊位置,低聲道:“上來坐吧?!彼谛睦锴那难a充了一句:別在地上了。
王冬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沉默地脫掉鞋子,爬上了床,在霍雨浩身邊躺了下來,背對著他。
霍雨浩拉過被子,輕輕蓋在王冬身上。
兩人一坐一躺,寂靜在月光中流淌。
“霍雨浩,”良久,王冬的聲音輕輕響起,“你做噩夢了?”
“……嗯?!被粲旰频偷偷貞?yīng)了一聲。
身邊人傳來的溫暖和剛才那片刻脆弱的交互,奇異地勾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一股強烈的傾訴欲。
那些他從未對任何人詳細言說的過往,此刻在胸腔里翻滾著,尋求著一個出口。
“我夢見……我媽媽離開我的時候了?!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夜的寧靜。
王冬聞言,轉(zhuǎn)過身來,仰頭看著他。
月光下,霍雨浩的側(cè)臉顯得有些蒼白和悲傷。
霍雨浩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輕聲講述起來,語速緩慢,時而停頓:“我媽媽……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那家的男主人,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女主人,很排斥我媽媽的存在……”
他的敘述異常粗略,避開了許多殘酷的細節(jié),但那份深埋的痛苦卻無法掩飾,“最后……她生病了……很重……沒有錢……也沒有人愿意幫我們……她…………”
說到最后,聲音已然哽咽,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深色的被褥上,暈開小小的深痕。
王冬靜靜地聽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悶悶地疼。
他看著霍雨浩強忍淚水的側(cè)臉,忽然撐起身子,伸出手,抱住了霍雨浩。
這個擁抱有些突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暖和力量。
“我……”王冬的聲音也帶著濃重的哭腔,他在霍雨浩耳邊輕聲說,像是分享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我有一個很特殊的……病。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很小很小,幾乎沒有記憶的時候,就離開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為我尋找治病的藥了……我從來……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是大爹和二爹,他們是我父親的結(jié)義兄弟,把我養(yǎng)大的……”
“雨浩……我……”他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浸濕了霍雨浩肩頭的衣衫。兩個少年在寂靜的深夜,褪去了所有平日里的外殼,暴露著內(nèi)心最柔軟的傷口,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著微不足道卻至關(guān)重要的溫暖。
這一夜,淚水洗刷了恐懼與沮喪,無聲的陪伴勝過于言萬語。
他們就這樣相互依靠著,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二天清晨,王冬率先醒來。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霍雨浩近在咫尺的、安靜的睡顏。
他動作極輕地起身。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霍雨浩也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兩人都迅速移開了視線,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空氣中流淌,昨夜那短暫的脆弱與交心,將被小心地封存起來,不再輕易提起。
他們洗漱完畢,一同走出宿舍樓。
唐硯和唐鈞碩早已等在樓下,像兩尊沉默的守護神。
唐硯看到王冬的精神明顯比昨夜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了很多,臉上不由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他嘴唇微動,清晰的傳音落入王冬耳中:“小少主,學院內(nèi)部已有決議,會對他們進行公開處分,以儆效尤。內(nèi)院那邊也表達了歉意,并表示日后若有所需,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可酌情行些方便。”
傳音完畢,唐硯上前一步,非常正式地向霍雨浩伸出一只手,笑容爽朗:“你好,正式認識一下,我叫唐硯。之后這段時間,就由我和鈞碩貼身保護你們的安全了?!?/p>
旁邊的唐鈞碩也跟著悶悶地、言簡意賅地吐出幾個字:“你好。唐鈞碩?!?/p>
霍雨浩看著眼前兩位前輩,尤其是感受到他們釋放出的善意,心中微暖。
他伸出手,與唐硯用力一握:“前輩們好,我叫霍雨浩。多謝二位?!?/p>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身旁的王冬。
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落在王冬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他看起來依舊明媚耀眼,但那份陽光似乎比以往沉淀了許多,少了幾分跳脫,多了幾分內(nèi)斂的溫暖與堅定。
霍雨浩看著,只覺得心里某一處被熨帖得滾燙而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