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震顫的瞬間,他看見了那位站在月光下的伯爵,藍(lán)色眼眸如同深海中凝固的琥珀,將他一生的孤寂都封鎖在其中。”
伊索·卡爾第一次在凡爾賽宮演奏時,幾乎沒能完成演出。
無數(shù)雙眼睛從華麗的假面后投來審視的目光,燭火照耀下的金碧輝煌讓他窒息。他灰白色的睫毛微顫,指尖冰涼地按在琴鍵上,仿佛這樣就能從現(xiàn)實逃入另一個世界。就在他幾乎要起身逃離時,他看見了那個人。
在宴會廳最遠(yuǎn)的角落,一位銀發(fā)貴族獨自而立,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與喧囂隔開。他手中端著一杯未動的紅酒,眼神卻穿越整個大廳,直直落在伊索身上。
那目光不像其他人那樣充滿評判,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理解,仿佛早已熟悉伊索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伊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重新?lián)嵘锨冁I,奏出了一支他從未公開演奏過的曲子——一支只有在深夜獨自一人時才會觸碰的夜曲。
音樂如月光流淌,大廳漸漸安靜下來。當(dāng)他奏完最后一個音符,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那位銀發(fā)紳士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仿佛只是一個幻覺。
直到演出結(jié)束,宮廷總管召見他時,伊索才再次見到那個人。
“卡爾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德拉索恩斯伯爵,他非常欣賞您的演奏?!笨偣芄Ь吹厥疽庵陉幱爸械哪莻€人。
約瑟夫·德拉索恩斯緩緩從扶手椅上站起身,優(yōu)雅地行禮。他比伊索高半個頭,銀發(fā)在燭光下流淌著月華般的光澤,藍(lán)色眼眸如同深邃的湖泊。
“您的音樂讓我想起了久違的東西,卡爾先生?!辈舻穆曇舻统寥岷停瑤еF族特有的法語口音,“像是月光具象化的嘆息。”
伊索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喉嚨緊繃得發(fā)不出一絲聲音。社交場合對他來說無異于一種酷刑。
約瑟夫卻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拔蚁胛心患绞拢彼^續(xù)說,語氣平和,“我的莊園需要一位私人琴師,每周兩次。報酬會令您滿意?!?/p>
就這樣,伊索·卡爾開始了前往德拉索恩斯莊園的旅程。
馬車穿過荒蕪的車道,枯死的灌木像腐朽的尸體般排列兩旁。當(dāng)陰郁的黑色古堡映入眼簾時,伊索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這座城堡更像一個充滿“幽靈與冤魂”的居所,而非寧靜祥和的莊園。
然而城堡內(nèi)部卻出人意料。約瑟夫的書房寬敞明亮,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對著花園。那里擺放著一架精美的鋼琴,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
“您不必與我共處一室,”約瑟夫仿佛能讀透他的不安,“您演奏時,我可以回避。我只希望這座城堡能重新充滿音樂。”
于是伊索開始每周兩次的拜訪。最初,他確實獨自演奏,只有透過落地窗的陽光作為聽眾。但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感覺到那雙藍(lán)色眼眸的注視——有時是從門縫中,有時是從走廊的陰影里。
一個月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伊索困在了莊園。
“看來您得暫留片刻了,”約瑟夫說著,不動聲色地將一本書放回書架,“請放心,我會為您準(zhǔn)備一間客房。”
那天晚上,雨聲敲打著窗戶,伊索在陌生的房間里輾轉(zhuǎn)難眠。他悄悄走下樓梯,想到鋼琴前尋求慰藉。卻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虛掩著,一縷燭光從門縫中漏出。
他推開門,看見約瑟夫站在鋼琴旁,手指輕輕撫過琴鍵,眼神沉浸在某種遙遠(yuǎn)的回憶中。聽到動靜,伯爵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慌亂。
“我…”伊索下意識地想要后退。
“請留步?!奔s瑟夫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柔和,“我正好想聽聽您的演奏,如果您不介意的話?!?/p>
那一夜,在燭光與雨聲的環(huán)繞中,伊索演奏了從未展示過的曲目——那些深藏心底的、脆弱而私密的旋律。約瑟夫閉目聆聽,仿佛每一個音符都在撫摸他靈魂深處的傷口。
當(dāng)最后一曲終了,伯爵睜開雙眼,眸中閃爍著伊索無法完全解讀的情感。
“謝謝您,”他低聲說,“您讓我想起了*生命中美的事物仍然存在。”
此后,他們的距離悄然拉近。約瑟夫不再隱藏自己聆聽的習(xí)慣,而伊索也開始在演奏間隙與伯爵共進(jìn)茶點。
他們發(fā)展出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約瑟夫優(yōu)雅博學(xué),善于引導(dǎo)對話;伊索安靜內(nèi)向,更擅長傾聽。
然而,在一個飄雪的午后,伊索提前到達(dá)莊園,無意中窺見了城堡的另一面。
他穿過一條平時不曾走過的走廊,發(fā)現(xiàn)一扇半掩著的門。門后的房間墻壁上掛滿了“照片”——無數(shù)張人臉以驚恐的表情定格在相紙上。伊索顫抖著向后退去,卻不慎撞到了身后的花瓶。
聲響引來了約瑟夫。伯爵站在門口,臉上閃過一絲伊索從未見過的陰暗表情。
“有些回憶最好讓它沉睡,親愛的伊索?!奔s瑟夫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峻。他輕輕關(guān)上門,將房間鎖好:“這座城堡有著漫長的歷史,有些東西即便是我也不愿觸碰。”
伊索點頭,卻無法驅(qū)散心中的不安。那天他的演奏屢屢出錯,手指無法自控地顫抖。
夜幕降臨時,約瑟夫來到琴房,手中端著兩杯紅酒。“請原諒我白天的失態(tài),”他說道,語氣中帶著伊索從未聽過的脆弱,“有些傷痕過于深刻,我不愿讓它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對您?!?/p>
伊索接過酒杯,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約瑟夫的手指。那一瞬間,仿佛有一道電流穿過兩人之間。
“您想知道嗎?”約瑟夫突然問,藍(lán)色眼眸在暮色中深沉如海,“關(guān)于我的過去,關(guān)于那些照片。”
伊索沉默了片刻思索,輕輕點頭。
約瑟夫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失去與執(zhí)念的故事——他如何失去至親,如何試圖用相機(jī)留住逝去的時光,如何沉迷于讓美好的事物永恒定格。他的話語中流露出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占有欲,一種不愿放手的瘋狂。
“直到我聽到了您的音樂,”約瑟夫凝視著伊索,“您讓我明白,有些美存在于變化與流逝中,而不是永恒的靜止。”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伊索的臉頰。這個動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經(jīng)重復(fù)過千百次。
伊索沒有躲開。在約瑟夫的觸摸中,他感受到了一種與自己相似的孤獨——一種只有他們能夠互相理解的共鳴。
那個雪夜,約瑟夫第一次吻了他。不像伯爵平日那般矜持克制,這個吻充滿了長期壓抑的渴望與占有,卻又極盡溫柔,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留在我的身邊吧,伊索,”約瑟夫抵著他的額頭低語,呼吸溫?zé)?,“我會保護(hù)您,珍視您,讓您永遠(yuǎn)不必再面對世界的紛擾。這座城堡可以成為我們的避世之所。”
伊索望著那雙盛滿誠摯與某種陰暗執(zhí)念的藍(lán)色眼眸,點了點頭。在這個瞬間,他愿意相信這是幸福的開端,而非束縛的開端。
然而,城堡的秘密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某個深夜,伊索被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驚醒。他循聲而去,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通向地下室的隱秘通道。
猶豫片刻后,他點燃蠟燭,向下走去。
地下室里擺滿了更多照片,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六人合照:三個大人和三個孩子。伊索驚訝地認(rèn)出了約瑟夫銀發(fā)和金發(fā)的親人,而更讓他震驚的是,其中一位男性大人赫然是他的養(yǎng)父杰伊·卡爾,還有一個孩子簡直和小時候的自己一模一樣。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照片的瞬間,相紙突然開始如燃燒般化為灰燼。伊索驚恐地向后退去,撞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我本希望您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這里?!奔s瑟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聽不出喜怒。他的手臂環(huán)住伊索,既像是擁抱,也像是禁錮。
“那是…什么?”伊索顫抖著問。
“我們的命運早在相遇之前就已交織,親愛的伊索?!奔s瑟夫輕吻他的發(fā)頂,“您以為我們的相遇是偶然嗎?我尋找您很久了,久到超越了一生的長度?!?/p>
他講述了一個更加復(fù)雜的故事——關(guān)于兩個家族世代交織的命運,關(guān)于無法逃脫的羈絆,關(guān)于他如何一直在尋找伊索,這個與他共享“永恒紐帶”的人。
伊索感到一陣眩暈。他所認(rèn)知的現(xiàn)實正在崩塌重組。
“您…算計了我?”他艱難地問道,心臟因恐懼而緊縮。
約瑟夫轉(zhuǎn)過他的身體,雙手捧住他的臉,藍(lán)色眼眸中翻涌著強(qiáng)烈的情感:“不,我僅僅是引導(dǎo)命運之手。我愛你,伊索·卡爾,從你出生之前就注定如此。這座城堡,我的生命,乃至死亡本身,都無法將我們分開?!?/p>
伊索在約瑟夫眼中看到了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但也看到了真摯無比的愛意。
他意識到,約瑟夫·德拉索恩斯的確是一個復(fù)雜的人——矜貴優(yōu)雅又陰暗偏執(zhí),溫柔細(xì)膩又占有欲極強(qiáng)。
而他,伊索·卡爾,已然深陷其中。
“我很害怕?!币了鞯吐暢姓J(rèn),這是他對約瑟夫最直白的坦誠。
“不必害怕,”約瑟夫拭去他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我或許有許多缺點,但對您的愛不在其中。留下來,與我共同譜寫我們的樂章?!?/p>
窗外,第一縷曙光劃破夜空。伊索望著約瑟夫被晨曦柔化的面容,心中的恐懼漸漸平息。
無論這座城堡隱藏著多少秘密,無論約瑟夫的愛有多么復(fù)雜,這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屬于某個地方,屬于某個人。
他伸手回抱約瑟夫,將臉埋進(jìn)伯爵的胸膛。
“我會留下來,”他輕聲說,感覺到約瑟夫的手臂收得更緊,“但請不要對我隱瞞。讓我們一起面對所有的過去與未來。”
約瑟夫沉默片刻,然后點頭:“我答應(yīng)您。從今往后,您既是我的樂章,也是我的聽眾?!?/p>
陽光終于完全照亮地下室,那些定格恐懼的照片在光照下漸漸褪色,而那座老舊的鐘表依然在嘀嗒作響,記錄著他們剛剛開始的永恒。
伊索知道,通往完全信任與理解的道路依然漫長,城堡中還有許多房間等待探索,許多秘密等待揭開。
但當(dāng)他與約瑟夫十指相扣,一起走出地下室時,他相信他們的結(jié)局將由他們共同譜寫——而第一個音符,已然在琴鍵上響起。
在法國的歷史記載中,德拉索恩斯伯爵和他的琴師逐漸成為了傳說。據(jù)說他們終其一生都居住在那座河畔古堡中,約瑟夫逐漸不再執(zhí)著于定格時光,而伊索的音樂也開始出現(xiàn)在巴黎的沙龍中。
一位曾拜訪過城堡的客人回憶道:“伯爵看琴師的眼神,仿佛他是易碎的珍寶,又像是荒漠中唯一的清泉。而琴師回望伯爵的目光,則像迷途之人終于找到了歸途。”
他們留下的最珍貴遺產(chǎn)是一首名為《永恒奏鳴曲》的鋼琴曲,樂譜的扉頁上寫著一行小字:
“我與太多人的緣分朝生暮死猶如露水,唯獨與你像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p>
——正如所有流傳下來的美好傳說,這條河流至今依然流淌在相信愛與永恒的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