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間的死寂,被那聲輕如鴻毛卻重逾千鈞的嘆息刺破后,又重新凝固,沉甸甸地壓在阿米的胸口。他睜著眼,在濃稠的黑暗里,望著咫尺之外那堵模糊的木板墻。墻后的人,那個剛剛發(fā)出嘆息的人,此刻像沉入深海的礁石,再無一絲聲息。
掌心那顆蓮子,被體溫捂得不再冰涼,卻依舊堅硬地硌著指腹,清晰地提醒著他方才的驚心動魄,以及此刻無聲的沉重。他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多余的聲響都會驚擾了那堵墻后的沉寂,或者更確切地說,驚擾了自己心中那片被強行撕開窺見真實一角后、正翻涌著驚濤駭浪的深淵。
窗外的天色,在漫長如酷刑的等待中,終于艱難地、一絲絲地透出微茫。不是溫暖的晨曦,而是東方天際一種混沌的、摻著灰藍(lán)的魚肚白,勉強驅(qū)散了最濃重的墨色,讓閣樓間物體的輪廓在朦朧中顯現(xiàn)。
就在這微光初現(xiàn)的時刻,隔板的另一側(cè),傳來了極其細(xì)微的響動。
不是起身的聲響。更像是布料在床鋪上極其緩慢、極其克制的摩擦聲。一下,又一下。間隔很長,帶著一種隱忍的、仿佛在對抗巨大痛苦的意味。
阿米的心猛地揪緊。他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那摩擦聲持續(xù)著,細(xì)微得幾乎要融入窗外漸起的、遙遠(yuǎn)模糊的市聲里,卻又像砂紙一樣磨著他的神經(jīng)。他想起饒玉剛才起身時肩背那一瞬間的僵硬,想起他那被油燈光暈勾勒出的、強撐平靜下深重的疲憊。
他受傷了?在巷子里?在那個特務(wù)小孫寸步不離的冰冷注視下?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阿米的心臟。昨夜的一切細(xì)節(jié)瘋狂回涌:饒玉被特務(wù)用槍口抵著后腰押出店門時,身體似乎有過一個極細(xì)微的、不自然的傾斜;他回來時衣襟下擺那幾點新鮮的泥漬;還有剛才黑暗中那聲壓抑到極致的嘆息……所有碎片都指向一個令人心驚的可能性。
那摩擦聲停了。隔板后再次陷入死寂。
阿米躺在冰冷的窄床上,感覺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浸在冰水里。他不敢問,甚至不敢弄出一點聲響去確認(rèn)。饒玉的沉默是一道無形的墻,將他隔絕在外。那粒蓮子在他手心攥得滾燙,卻無法傳遞任何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終于傳來了清晰的起身聲。腳步聲落地很輕,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走向房間另一頭。接著是水倒入盆中的細(xì)微聲響,布巾浸水?dāng)Q干的聲音。
阿米也坐了起來,動作放得很輕。他穿上沾著昨夜糖霜和油污的外衣,那甜膩混雜著塵土和恐懼的氣味再次鉆入鼻腔。他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推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
饒玉正背對著他,站在閣樓唯一的小窗前。窗子開得很高,蒙著一層洗得發(fā)白的舊布簾,透進(jìn)來的微光將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個模糊的剪影。他手里拿著那塊半濕的布巾,正在擦拭臉頰和脖頸。他的動作依舊沉穩(wěn),肩膀的線條卻繃得筆直,透著一股竭力維持的僵硬。
阿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掃過饒玉的后背。靛藍(lán)色的短褂在朦朧的光線下看不出明顯的異樣,但當(dāng)他擦拭脖頸,手臂抬起時,后腰處短褂的布料似乎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下,動作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凝滯。
“醒了?”饒玉沒有回頭,聲音透過布巾傳來,帶著剛睡醒的低啞和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他放下布巾,開始整理衣襟。
“嗯。”阿米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他走到屋子中央那張充當(dāng)桌子的舊木箱旁,目光掃過上面散落的幾樣簡單物品——一個缺了口的粗瓷碗,半塊用油紙包著的硬餅,還有饒玉那個從不離身的、裝銀針的扁平舊皮袋。皮袋的搭扣似乎比平時扣得更緊一些。
饒玉整理好衣服,轉(zhuǎn)過身。窗外的微光落在他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下的陰影濃重得如同淤青,嘴唇也緊緊抿著,失去了平日的潤澤。然而,當(dāng)他抬眼看向阿米時,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已經(jīng)重新覆蓋上了一層堅硬的、近乎冷漠的平靜外殼。昨夜的驚濤駭浪、疲憊脆弱,都被強行壓入了深不可測的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機械的、準(zhǔn)備迎接新一天的神情。
“收拾一下?!彼穆曇艋謴?fù)了點心鋪老板慣常的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松,“前面還得開門。”
他說完,不再看阿米,徑直走向通往樓下的狹窄木梯。腳步聲落在木梯上,依舊很輕,但阿米卻清晰地捕捉到,每當(dāng)他用左腳邁步時,身體重心似乎都有一個極其細(xì)微的、不易察覺的晃動,隨即被他迅速穩(wěn)住。
阿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動聲色地跟上饒玉。木梯發(fā)出熟悉的呻吟,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刺耳。
樓下后廚的空氣比昨夜清新了一些,但那股混合著清洗劑、潮濕木頭和殘余甜膩的氣息依舊頑固。地面已經(jīng)干了,留下大片深色的水痕。饒玉走到灶臺邊,動作熟練地生火。他彎腰取柴時,動作明顯比平時緩慢,帶著一種刻意的控制,盡量避免牽扯到后腰的位置?;鹈缭诟刹耖g跳躍起來,映亮了他蒼白的側(cè)臉和緊抿的嘴角。
阿米站在水缸旁,看著饒玉沉默而專注地忙碌。他拿起水瓢,舀水沖洗自己的臉和手,冰冷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他看著饒玉的背影,那個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卻異常挺直的背影。昨夜那個將滾燙蓮子塞入他掌心的饒玉,那個在特務(wù)槍口下鎮(zhèn)定“施針”的饒玉,和眼前這個平靜地生火、準(zhǔn)備開門迎客的點心鋪老板,如同兩個割裂的幻影,在阿米腦海中重疊又分離。
灶膛的火旺了起來,發(fā)出噼啪的聲響,給冰冷的后廚帶來一絲暖意。饒玉直起身,拿起旁邊的水壺,準(zhǔn)備燒水。就在他提起水壺轉(zhuǎn)身走向水缸時,動作幅度稍大,他握著水壺提梁的手背,指關(guān)節(jié)猛地因為用力而泛白,額角瞬間沁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盡管他立刻別過臉去,但那一閃而逝的痛楚之色,還是被阿米捕捉到了。
阿米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我……”
“水開了,沖茶?!别堄竦穆曇舯人祉懫?,截斷了阿米未出口的話。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吩咐學(xué)徒的尋??谖?。他將水壺遞給阿米,目光落在阿米臉上,那層平靜的外殼依舊堅硬無比,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制止——什么都別問,什么都別說。
阿米接住沉甸甸的水壺,滾燙的銅壁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著熱量。他看著饒玉轉(zhuǎn)過身,走向案板,開始檢查那些昨夜剩下的、早已僵硬的面團(tuán)和餡料。他的背影在跳躍的灶火前顯得有些模糊,動作依舊有條不紊,只是每一次彎腰或側(cè)身,都帶著一種細(xì)微的、不易察覺的遲滯。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干燥的木柴,發(fā)出溫暖而持續(xù)的噼啪聲。水壺里的水在阿米手中漸漸升溫,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后廚里彌漫開干燥的木柴燃燒的氣息,一點點驅(qū)趕著昨夜殘留的甜膩與驚悸。然而,在這看似尋常的黎明準(zhǔn)備中,阿米卻感到一種比昨夜面對特務(wù)槍口時更深沉、更無力的窒息感。他握著水壺的手心,那顆蓮子留下的紅痕仿佛在隱隱發(fā)燙。
饒玉拿起一個新烤的點心,手指用力一捏,酥皮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