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幽沉,東邊打麥,天冷,一身冬衣扯緊,好似螞蚱跳入斗籠,不盡戰(zhàn)栗。路上街燈不點,獨留三兩樹影篩下星光,斑駁零碎。說不上憔悴,只是我家收成不好,長工們不干,只能我親自去了,不然全憑著昨時老底,要奈何?
這一二里路,平時少走,依稀記得晴日里幽景雅致,誰想到晚卻是索然。螢風撲面,眼簾忽而闖入一道身影,形如鬼魅,霎時奔現(xiàn)身前。我沒來及想,只背過身去,快望后逃,不消一會,竟看到自家屋舍戰(zhàn)戰(zhàn)風中。不由感嘆,真是徒勞。
那人,也許是人,饑年之下,我這村落中人煙稀少,不乏其人。然若不是人,就是我投緣遇魅,心呆游魑了。縱他是何方神圣,不去打麥是絕無可能的,老底不耐揮霍。真教人厭厭勞工,少他幾斗米又如何。
換走一道,想來能夠避事。也許徑自走著。遠山含墨,云山霧海中白星粹麗,灑然飄逸。寄情山水,確乎稍泯旱年之憂。兩旁翠樹,窸窸窣窣傳來聲音。停下身來,定眼四目凝視,全無半點蹤跡。于是只好湊快步子,早早離了這悲寥無情處。
麥場不遠了,不足二十步,是極是極。不料,樹叢突然簌簌響動,定睛看去,早就躥出一只狼來,瘦骨嶙峋,干如木柴。利齒中正嘶嘶低吼,吐著寒氣。我渾心不快,只恨手無兵器,僅能與它互相立住不動,又覺渾身無力,于是聽音觀形,再作打算。
“老爺……”狼呻吟著。
我一臉愕然,時下無地思索,當真沒聽錯?
“老爺……能舍我半斤米否?秋收后奉還,照例兩分利錢,定不逾期……定不逾期……”
不待它言畢,我就奪了他而去,自往麥場走了。身后接連不綴傳來低語,縈繞耳邊。任它是誰,都不能舍。一想到此,就在不理會這瑣碎零事,心里明鏡似,不起波瀾。
秋風哽咽,涼意更甚。麥場四處稻田,作物長勢喜人,不過一概農(nóng)具,要望工房里去取。心中無限凄涼,不知怎地,身上冷汗直流。
工房少去,萬幸記得農(nóng)具存處,取了割鐮一把,就離了這地。開門時,寒風朔朔颼颼,不遠處,好幾頭餓狼嘶吼著,怒目視我。此時,我自不必驚憂,手上有兵了。
“老爺好,我們給您問安了?!痹挶M,它們一眾齊齊鞠下身來,后腿蜷疊,掩著頭,在冷風中戰(zhàn)栗。果真,饑荒之甚,連狼獸都無路可安身。
自然是要回絕,但眨眼間,就全不知散到哪里去了。沉下心來打麥時,天邊已有三兩日光呼之欲出。
打麥很簡單,雖說我許久不干這類勞活,其中要理還是難以忘懷。首先是犁開土,松松根,再就是割下稻梗,收攬進麻筐里,最后扯上一張棉絲藕布,才算是完工。一番忙活,竟已紅煙升騰,白蕊爛漫。只是從旁撿來草帽,遮覆著臉,躺倒昏昏。
“老爺,舍我……舍我點……”“定當如期……老爺、老爺!你別走……”“你這天殺的,仗著幾畝田,欺壓到我們頭上來!”聲音此起彼伏,眼前一把鋼刀揮來,面門剎那間揉成一團,頓時,跳起身子。
四周霞藹迷朦,靜日生香,徒為夢爾。我急急趕回家去,打開門,妻女不在,就溫了一壺酒。唇齒悠揚,心胸陶醉。這福報定是我前世修得,今生受享來著。一想到此,就覺無限爽快。
只是它們無緣了,我還得去取那筐米呢。
麥場地里,稻穗倒伏,凌亂一地,到處是狼獸臥死,真是糟糕。不過還好,秋節(jié)之后不必再來,聽勞工說,一年中有時該勞累,有時該享樂。今年雪大,冬天早來,雪滿地時,就很有瑞雪照豐年的意味了。
明年收成不錯了,要怪便怪我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