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三花貓壽終正寢那年,陸知衍把它埋在了畫室窗外的梧桐樹下。
那天他蹲在土里刨坑,動作緩慢,背佝僂著,像株被秋霜打蔫的蘆葦。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閃著細碎的光。埋好貓后,他坐在臺階上,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卻只抽出根空煙管,含在嘴里慢慢嚼著——蘇晚白走后,他就戒了煙,說怕她聞著嗆。
“老伙計,”他對著樹下的小土堆喃喃,“你陪了我們這么多年,到那邊……替我好好看著她。”
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響,像貓在回應(yīng)。
這只貓是當(dāng)年那只三花貓的重孫,毛色隨了祖輩,只是右眼上方多了顆黑痣,陸知衍總說像蘇晚白畫錯的墨點。它通人性,蘇晚白在世時,總臥在她的畫紙上打盹,尾巴掃過顏料盤,就在畫布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線,惹得蘇晚白又氣又笑。
蘇晚白走后,貓就黏上了陸知衍。他在畫室整理畫稿,它就趴在他腿上打呼嚕;他去墓園,它就蹲在自行車筐里,到了地方就跳下來,蜷在墓碑旁曬太陽,等他絮絮叨叨說完話,再跟著回家。
有次陸知衍發(fā)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感覺有毛茸茸的東西在舔他的手。睜眼一看,貓正蹲在床邊,嘴里叼著片退燒藥,是他放在床頭柜上的。他沒力氣動,貓就用爪子把藥扒到他手邊,又去水盆里沾了水,滴在他臉上。
那天他抱著貓哭了很久,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如今貓也走了,畫室里更靜了。陸知衍起身回屋,推開門,看見藤椅上落了片梧桐葉,形狀像極了蘇晚白當(dāng)年夾在速寫本里的那片。他走過去,指尖剛要碰,葉尖突然動了動——是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渾身光禿禿的,眼睛還沒睜開,正趴在葉子上發(fā)抖。
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小貓捧起來。小家伙細弱的叫聲像蚊子哼,卻瞬間撞進了他心里最軟的地方。
“你是……來陪我的?”他輕聲問。
小貓像是聽懂了,在他掌心蹭了蹭。
陸知衍找出個紙箱,墊上蘇晚白織了一半的毛線毯,把小貓放進去。又沖了點奶粉,用棉簽蘸著喂它,動作笨拙,卻格外輕柔,像當(dāng)年給病床上的蘇晚白喂水。
小貓活了下來,右眼上方也長出顆黑痣,和之前那只貓一模一樣。陸知衍給它取名“晚晚”,喊它名字時,聲音總是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晚晚,今天畫稿又沒畫好,”他坐在畫架前嘆氣,小貓就跳上桌子,用尾巴掃他的手背,“你說你媽當(dāng)年是不是也這么笑話我?”
“晚晚,巷口的桂花落了,我撿了點回來,想給你媽做桂花糕,”他系著圍裙在廚房忙活,面粉沾了滿臉,小貓蹲在灶臺邊,歪著頭看他,“可惜啊,我總做不出她的味道。”
“晚晚,你看這梧桐葉,”深秋時他撿了片完整的葉子,舉到貓面前,“像不像你媽第一次畫我的時候,落在紙上的那片?”
小貓“喵”了一聲,用爪子按住葉子,像是在說“像”。
陸知衍八十七歲那年冬天,天氣格外冷。他坐在藤椅上打盹,懷里抱著“晚晚”,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恍惚間好像看見蘇晚白走了進來,穿著米白色長裙,笑著說:“陸知衍,你看我?guī)дl來了?”
她身后跟著只三花貓,尾巴翹得高高的,正是他們初見時那只。
“晚晚……”他想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我來接你了,”蘇晚白的聲音像春風(fēng)拂過,“別讓小貓等太久?!?/p>
他笑了,眼角的皺紋里淌出淚來。懷里的小貓蹭了蹭他的下巴,發(fā)出溫柔的呼嚕聲。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簌簌落,有一片輕輕飄進來,落在他的手背上,像個遲到了太久的吻。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陸知衍時,他懷里的小貓還沒醒,蜷在他掌心,像塊溫暖的小絨球。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們身上織了層金色的網(wǎng),畫架上的《海與岸》旁,不知何時多了片新的梧桐葉,葉尖沾著點顏料,像蘇晚白當(dāng)年不小心蹭上去的那樣。
紀念館的新管理員說,那天清晨,好像聽見畫室里有貓叫,還有人在輕輕笑,像在說什么開心的事。
而巷口的梧桐樹下,那只叫“晚晚”的小貓醒了過來,對著空蕩蕩的藤椅叫了兩聲,然后縱身一躍,跳上了墻頭,朝著臨江大道的方向跑去。
風(fēng)卷起滿地落葉,追著它的影子跑,像在說:
去吧,去告訴你等的人,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