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門在泥濘中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塞拉斯與巴納德最后一絲鄙夷的目光,也隔絕了酒館的喧囂與無休止的監(jiān)視。冰冷的雨絲順著門板的縫隙滲入,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斑點(diǎn)。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的鐵銹、潮濕的霉?fàn)€木頭、老鼠糞便以及一種名為“廢棄”的濃重氣息。
死寂。
絕對的死寂。
王昊依舊站在原地,懷中抱著那塊冰冷粗糙的鐵砧。腳下是散落一地的斷裂農(nóng)具、銹蝕的鏈條、扭曲的鐵條,如同戰(zhàn)場殘骸。開裂的鍛爐積著黑綠的雨水,爐壁爬滿蛛網(wǎng)。歪斜的木架上,幾件殘破的皮圍裙掛著,沾滿凝固的油污。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個世紀(jì)。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松開了雙臂。
咚!
沉重的鐵砧砸在布滿厚厚灰塵的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激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埃,如同為過去的屈辱蓋上棺蓋。鐵砧表面,那冰冷的棱角、粗糙的錘痕、以及中央那個被飛錘砸出的猙獰凹坑,在透過破窗洞射入的慘淡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王昊沒有看它。他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手術(shù)刀,一寸寸割過這間屬于他的囚籠。
開裂的爐膛。斷裂的風(fēng)箱拉桿。散落在地、銹跡斑斑的各式鐵錘、火鉗、鑿子、銼刀……角落里堆積如山的廢鐵——斷裂的犁鏵、豁口的鐮刀、扭曲的鋤頭、銹死的馬蹄鐵……
沒有激動,沒有狂喜,只有一種沉凝到極致的冰冷專注。
他動了。
腳步踩在厚厚的灰塵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走向那堆銹蝕報廢的農(nóng)具,蹲下身。沾滿泥污、遍布細(xì)小傷口和老繭的手指,沒有一絲猶豫,精準(zhǔn)地抓住了一把銹蝕最嚴(yán)重、木柄幾乎朽爛斷裂的鐮刀刃身。
冰冷。粗糙。鐵銹的顆粒感清晰地刺入指腹。
沒有排斥。沒有嗡鳴。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真實(shí)。這柄鐮刀,如同一塊被遺忘的、等待重熔的礦石,被他穩(wěn)穩(wěn)握住。
他拖著這把殘骸鐮刀,走向那冰冷沉默的鐵砧。
將它擱在鐵砧粗糙的表面上。
然后,他開始在滿地的工具殘骸中翻找。
手指拂過冰冷的金屬表面,感受著不同工具的重量和形狀。一把錘頭歪斜、木柄斷裂的小錘。一把鉗口生銹變形、幾乎銹死的火鉗。一把刃口崩缺的冷鏨。一把布滿銹痕、但木柄尚算完好的圓銼……
一件件冰冷的、沾滿污穢的“遺產(chǎn)”,被他從塵埃中拾起,隨手堆放在鐵砧旁邊。
他不是在整理。他是在清點(diǎn)庫存。清點(diǎn)他在這絕境里,唯一能掌控的、冰冷的資本。
清點(diǎn)完畢。工具殘骸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他走到那堆廢鐵農(nóng)具旁,目光冷靜如水。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拿起一件,而是如同一個挑剔的礦工,俯身仔細(xì)審視著每一件殘骸。他的手指拂過豁口的鐮刀刃、斷裂的鋤頭柄接口、銹死的犁鏵鉸鏈……指尖感受著金屬的銹蝕程度、接合處的斷裂形態(tài)、殘留的應(yīng)力點(diǎn)……
最終,他從一堆扭曲的廢鐵中,拖出了一柄相對“完整”的短柄鐵鎬。鎬頭一側(cè)的尖角斷裂,另一側(cè)鈍得如同錘頭,木柄從中斷裂,腐朽不堪。
就它了。
他將這柄廢鎬拖到鐵砧旁邊。
目光再次掃過那堆工具墳包,最終落在那把錘頭歪斜的小錘上。錘頭與斷裂的木柄連接處早已銹死松動。
王昊蹲下身,拿起那柄小錘。一只腳踩住錘頭,雙手握住斷裂的木柄殘余部分,猛地發(fā)力向后一扳!
嘎嘣! 腐朽的木柄發(fā)出一聲脆響,徹底斷開。
他將只剩錘頭的鐵疙瘩掂量了一下重量,又在工具堆里翻了翻,找出了一截相對直挺、硬度尚可的斷裂鋤頭柄。
下一步,修復(fù)。
他拿起那把鉗口生銹變形的火鉗,走到門口積水的小洼旁,將鉗口浸入冰冷的泥水中。沒有打磨石,他就撿起一塊邊緣相對鋒利的石塊,蘸著泥水,開始在鉗口變形銹死的部位用力刮擦!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鐵匠鋪里回蕩。泥水混合著銹渣流淌下來,露出下面暗沉的金屬本色。他刮擦得極其用力,極其專注,仿佛要將過去數(shù)周的屈辱和痛苦,都傾注在這原始的摩擦之中。
汗水混著刮落的泥銹,順著額角流下,滴落在地。胸口的銹痂在用力時傳來陣陣刺痛和冰冷的牽扯感,他恍若未覺。
不知過了多久,鉗口的銹蝕層被刮掉大半,變形雖未完全糾正,但咬合處已能勉強(qiáng)張開。
他放下石塊,拿起那把只剩錘頭的鐵疙瘩,將那截?cái)嗔训匿z頭柄較細(xì)的一端小心地塞進(jìn)錘頭孔洞??锥磧?nèi)壁布滿銹蝕,并不貼合。他拿起那把崩缺的冷鏨,用鏨刃小心地在木柄端頭鑿削,調(diào)整著形狀,一點(diǎn)點(diǎn)地嘗試嵌入。
鐺! 他第一次將那截木柄末端對準(zhǔn)錘頭孔,用鐵砧堅(jiān)硬的邊緣作為墊板,掄起那把修復(fù)了一部分的火鉗充當(dāng)臨時錘子,狠狠砸向木柄末端!
力量透過木柄傳遞,試圖將錘頭與木柄強(qiáng)行楔合!
砰!木屑飛濺!錘頭紋絲不動。
王昊面無表情,再次調(diào)整角度,鑿削木柄,再次揮動火鉗——砰砰砰!
單調(diào)、枯燥、卻又蘊(yùn)含著原始力量的敲擊聲,在這破敗的鐵匠鋪里持續(xù)不斷地響起。這是屬于他的第一首鍛打之曲。修復(fù)工具,是鍛造的第一步。修復(fù)自己,是生存的第一步。
當(dāng)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透過破窗,吝嗇地灑入這陰暗的空間時。
王昊的面前,有了一些微小的改變:
那把火鉗,鉗口雖然依舊粗糙變形,但已能正常開合,勉強(qiáng)可用。 那柄小錘,錘頭被強(qiáng)行楔死在那截?cái)嗔训匿z頭柄上,雖然連接處歪斜丑陋,布滿敲擊的凹痕,但握在手里,已經(jīng)有了沉重的分量感和穩(wěn)固的傳力感。 那把崩缺的冷鏨,刃口被他用石塊蘸泥水反復(fù)刮磨,雖然依舊不平整,但已磨出幾分銳利的寒光。
他握著那柄自己拼湊出來的、簡陋丑陋的鐵錘。冰冷的木柄硌著掌心的傷疤和老繭,錘頭的重量沉甸甸地墜著手臂。
他拿起那柄選定的廢鎬。
目光落在那斷裂的鎬尖和鈍圓的另一端上。
他沒有急于生火鍛打。他需要先“認(rèn)識”它。
手握那把刃口尚可的冷鏨,另一只手拿起修復(fù)的火鉗夾住鎬身,將鎬尖斷裂處的茬口,穩(wěn)穩(wěn)地抵在鐵砧邊緣的棱角上。
然后,他舉起那柄丑陋的、自制的鐵錘。
深吸一口氣。胸口的銹痂傳來熟悉的冰冷硬塊感,仿佛一塊嵌入血肉的鐵錠。
鐺——?。?!
第一錘,帶著積蓄了數(shù)周的壓抑、痛苦和一種冷酷的專注,重重砸在冷鏨的尾部!
力量透過鏨子尖端,狠狠地鑿在斷裂的鎬尖茬口上!
刺耳的金鐵交鳴在死寂的鐵匠鋪里炸響!火星在昏暗的光線中飛濺而起,如同黑暗中驟然爆開的、微小的希望之花!
鐵砧穩(wěn)穩(wěn)地承載了這一擊,發(fā)出一聲低沉渾厚的轟鳴!一股熟悉的、冰冷微弱的震顫沿著鐵砧傳導(dǎo)至他的雙手、雙臂,最終匯聚于胸口的暗紅銹痂!
嗡……
這一次,那源自鐵砧深處的震顫,似乎帶上了一點(diǎn)極其微弱、卻截然不同的韻律?不再是單純的沉重共鳴,似乎……多了一絲與他落錘之力隱隱契合的、微弱的回應(yīng)?
王昊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飛濺的火星映照下,銳利如刀。 他低下頭,看向鐵砧上那柄廢鎬被鑿擊的斷裂茬口。
粗糙的金屬斷面上,留下了一道嶄新的、清晰的鑿痕。
修復(fù)工具,是為了修復(fù)武器。 修復(fù)武器,是為了修復(fù)自己。 這第一道親手鑿下的痕跡,是他在這個冰冷鐵血的世界里,為自己刻下的、擺脫“無名”的第一個印記。
爐火尚未點(diǎn)燃。 但鐵砧之上,屬于王昊的淬煉,已然開始。 低垂的眼瞼下,沉寂的光芒深處,那名為“磨刀石”的雛形,在火星迸濺的瞬間,悄然展露出第一縷冰冷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