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點亮,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河,卻照不進這間被刻意調(diào)暗的寬敞空間。陸銘岸深陷在寬大的皮質(zhì)轉(zhuǎn)椅里,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只有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機械地滑動,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屏幕的冷光是他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在臉上,勾勒出疲憊而麻木的輪廓。
陸銘岸的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劃開了那個沒有頭像、沒有備注、沉寂在通訊錄最底層的灰色小號——這個由林宇幫忙秘密建立、只為單向窺探的窗口,成了陸銘岸如今窺視謝忱生活的唯一合法途徑。像一個可悲的偷窺者,躲在數(shù)據(jù)的陰影里,貪婪地汲取著關(guān)于謝忱的零星碎片,哪怕那些碎片里,處處都是那個名為“沈修竹”的幽靈。
朋友圈的刷新圖標(biāo)轉(zhuǎn)動,加載圈消失的瞬間,一張照片毫無預(yù)兆地、帶著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狠狠撞進了陸銘岸的眼底!
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是那盆滿天星。
藍色的。
細碎如星辰的花瓣在午后充沛的陽光下盡情舒展,簇擁成一片靜謐而倔強的藍色星云。光線是如此透亮,幾乎能看清每一片花瓣上細微的脈絡(luò)。而謝忱的指尖,就懸停在那一小片藍色星云的上方,并未真正觸碰。陽光穿過他修長、骨節(jié)分明卻略顯蒼白的手指縫隙,在嬌嫩的花瓣上投下斑駁陸離、細碎跳動的金色光斑。那畫面,美得驚心動魄,又脆弱得讓人心碎。仿佛他指尖懸停的,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個隨時會消散的、易碎的藍色夢境。
配文只有簡單的一句:
「沈修竹,好看嗎?」再配上可愛貓貓.jpg
那個小小的可愛貓貓表情包,像一滴滾燙的蠟油,滴落在陸銘岸的心尖上,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
陸銘岸記得這盆滿天星。記憶帶著花店潮濕溫暖的空氣和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那天,穿著整潔圍裙的花店老板,正熱情洋溢地推銷著剛從荷蘭空運來的珍稀郁金香,花瓣上還帶著晶瑩的水珠??芍x忱的視線,卻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黏在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作為贈品的種子包裝袋上。簡陋的牛皮紙袋,印著模糊的花卉圖案。
“就要這個?!敝x忱固執(zhí)地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溫柔,輕輕摩挲著包裝袋粗糙的表面,仿佛那不是廉價的贈品,而是什么稀世珍寶。陸銘岸當(dāng)時笑著揉了揉謝忱的頭發(fā),說他傻,有漂亮的花不要,偏喜歡這些能不能發(fā)芽都不知道的草籽。謝忱只是抿著嘴笑,眼睛亮晶晶的。等謝忱轉(zhuǎn)身去看別的花時,陸銘岸卻悄悄叫住老板,買下了店里所有顏色、足足十幾包的滿天星種子——他知道謝忱喜歡那細碎如星的模樣。
后來,那些五顏六色的種子,大多在花盆里無聲無息地枯死、霉?fàn)€,化為一捧無用的塵土。只有這一包藍色的,不知是得了哪一點天時地利,還是謝忱格外精心的照料(即使在最渾噩的日子里,他似乎也記得給它澆水),竟倔強地活了下來,抽枝、散葉,最終開出了這片令人心顫的藍色星辰。
陸銘岸的拇指懸停在那個小小的、紅色的點贊圖標(biāo)上方,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每一下都牽扯著那片被藍色星辰刺痛的神經(jīng)。就在這猶豫的瞬間,陸銘岸的目光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鉤住,猛地定格在照片的右下角——那被虛化、處于焦外的窗臺邊緣。
那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七個空藥瓶。
白色的塑料瓶身,熟悉的藥廠標(biāo)簽,瓶口的鋁箔封膜被徹底撕掉,里面空空如也。謝忱吃完的空藥盒子不丟還留著。
陸銘岸看不下去了,在上周,趁謝忱午睡時,從他藏在衣柜深處的藥盒里偷偷拿出來,混在廚房垃圾里一起扔掉的!陸銘岸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謝忱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又是怎樣,像尋找失落的珍寶一樣,把它們從骯臟的垃圾桶里一個個撿回來,清洗干凈,然后……像某種沉默的控訴或固執(zhí)的證明,擺在了這盆象征希望的藍色星辰旁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陸銘岸腳底竄上脊背,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jié)了。巨大的恐慌和被看穿的狼狽感攫住了他。屏幕上的畫面在陸銘岸眼前劇烈地晃動、模糊,氤氳成一片藍色的、白色的光暈。
陸銘岸慌亂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的濕意。
就在這失神的、視線模糊的剎那——
陸銘岸的拇指,那懸而未決的拇指,因為無意識的顫抖或是肌肉的痙攣,重重地、不受控制地按了下去!
屏幕上的點贊圖標(biāo)瞬間由灰變紅,像一個突兀而刺眼的傷口。
陸銘岸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那張照片下方的點贊數(shù),從孤零零的“0”,瞬間跳成了“1”。而那個排在點贊列表首位的、無比刺眼的頭像——正是陸銘岸這個沒有名字、沒有面孔的灰色小號!
大腦一片空白,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和滅頂?shù)目只?。完了?/p>
陸銘岸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指,指尖冰涼顫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瘋狂點擊那個紅色的、該死的圖標(biāo),試圖撤回這致命的失誤。
“取消贊”的選項跳了出來。
陸銘岸毫不猶豫地按下去!
屏幕閃爍了一下。
點贊圖標(biāo)重新變灰。
點贊數(shù)變回了冰冷的“0”。
快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那短暫的、只有零點幾秒的“1”,像一個幻覺。
陸銘岸死死地盯著屏幕,盯著那個灰色的圖標(biāo),盯著那重新歸零的數(shù)字,仿佛要將它們燒穿。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辦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陸銘岸自己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在空曠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如同瀕死的喘息。
窗外的霓虹依舊璀璨,車流無聲滑過。
手機屏幕的光冷冷地映著陸銘岸失魂落魄的臉。
那個灰色的、沒有名字的頭像,靜靜地躺在“最近點贊”的列表里——雖然贊已被取消,但訪問的痕跡,如同幽靈般留在了那里。
像一個無法磨滅的、昭然若揭的電子墓碑,標(biāo)記著陸銘岸這場狼狽不堪的窺視,是如何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謝忱會看到嗎?
那個小小的、轉(zhuǎn)瞬即逝的“1”,和他窗臺上那七個沉默的空藥瓶一樣,會成為謝忱世界里又一個無法解釋、卻足以讓他更加警惕和封閉的謎團嗎?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陸銘岸的心臟,越收越緊。他頹然地將滾燙的手機丟在冰冷的辦公桌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像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陸銘岸將臉深深埋進掌心,黑暗中,只剩下那片倔強的藍色星辰和七個刺目的白色空瓶,在腦海里反復(fù)交織、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