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記憶像退潮后散落的貝殼，不經(jīng)意間便硌痛了腳心。

　　陸銘岸想起從前。

　　想起謝忱最愛的那家開在巷子深處、終日彌漫著焦糖與奶油甜香的甜品店；想起謝忱養(yǎng)死的第三盆滿天星，枯萎的細小白花落滿窗臺，謝忱蹲在花盆前，手指無措地捻著干枯的葉片，懊惱得像個弄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想起謝忱在海洋館，隔著厚重的藍色玻璃，指尖虛虛追隨著一只悠然滑過的鰩魚翅膀，水光映亮謝忱驚喜的側(cè)臉，那瞬間，仿佛整個世界的光都落進了謝忱的眼底。

　　“去看魚嗎？”某個被薄霧籠罩的清晨，陸銘岸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鬼使神差地問出口。

　　謝忱正往玻璃杯里倒水，透明的水流撞擊杯底，發(fā)出清泠的脆響。謝忱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什么？”

　　“就現(xiàn)在?！标戙懓蹲テ鸨鶝龅慕饘佘囪€匙，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促，“不排隊?！?/p>

　　謝忱轉(zhuǎn)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陸銘岸臉上，像在審視一個突如其來的謎題。那沉默漫長而粘稠，幾乎要凝固成實體，將陸銘岸再次推回那扇冰冷的拒絕之門。然后，謝忱極輕地放下水杯，杯底與桌面磕碰出輕微的一聲“嗒”，像是某種許可的印章。謝忱點了點頭。

　　巨大的海洋館空曠得能聽見心跳的回音。穹頂投下的幽藍光線，如同沉入海底的暮色。水波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無聲蕩漾，將變幻的光影涂抹在謝忱蒼白的面容上，像給一幅褪色已久的舊畫，小心翼翼地重新暈染上色彩。

　　謝忱獨自站在那面吞噬了所有喧囂的玻璃墻前，銀藍色的魚群如同流動的星河，在謝忱眼前無聲地旋轉(zhuǎn)、穿梭。

　　“鰩魚?！敝x忱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被水族箱的循環(huán)水流聲吞沒。

　　陸銘岸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無形的聲線攥緊：“什么？”

　　謝忱微微前傾，溫熱的掌心貼上冰冷的玻璃，指尖追隨著水中一道優(yōu)雅掠過的深色剪影?！八鼈儠?。”謝忱的聲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篤定，又浸透了回憶的微澀，“你以前說……我笑起來好看?！?/p>

　　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帶著過去的溫度，如今卻只能沉在冰冷的水底。

　　陸銘岸站在謝忱身后幾步之遙，巨大的玻璃如同一面模糊的鏡子，倒映著兩人重疊又疏離的身影。一條寬大的鰩魚舒展著雙翼，如同水中的幽靈紳士，優(yōu)雅地滑過。它柔韌的翼尖劃開水流，那流暢的弧線，竟如此熟悉——像極了謝忱從前毫無陰霾地笑起來時，那雙彎彎的、盛滿了星光的眼睛。

　　返程時，細密的雨絲無聲地織滿天空，在車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謝忱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呼吸變得悠長而均勻，陷入昏睡。雨滴模糊了窗外的霓虹，只留下光暈的殘影，映在謝忱沉靜的側(cè)臉上，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小片疲憊的陰影，像棲息著的蝶。

　　紅燈亮起，車子在寂靜的雨幕中停穩(wěn)。陸銘岸屏住呼吸，指尖帶著試探的微顫，輕輕覆上謝忱隨意搭在膝頭的手。那些曾經(jīng)猙獰、如今已開始愈合的傷痕，在陸銘岸掌心下觸感粗糙而突兀，如同歲月強行刻下的、無法磨平的溝壑樹皮。

　　謝忱的手指，在陸銘岸的掌心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像是被驚擾的蝶翼輕顫，卻終究沒有抽離。

　　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被不知名的鋼琴曲溫柔填滿，琴音如雨滴般清冷又帶著撫慰的力量。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劃出規(guī)律的弧線，發(fā)出單調(diào)而安心的“唰——唰——”聲。這一刻的寧靜，如同在滔天巨浪后意外尋獲的避風淺灣，脆弱得讓人不敢呼吸，卻又珍貴得足以抵御所有已知的風暴。

　　陸銘岸知道，這場與幽暗過往的漫長戰(zhàn)役遠未終結(jié)。那些皮肉的傷痕終將愈合，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如同地圖上無法抹去的疆界；那些驚擾心神的幻影或許會消散，但記憶的碎片卻永遠鋒利如新，在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便能輕易劃破這勉力維持的平靜。

　　然而，就在此刻，謝忱的胸膛在陸銘岸身側(cè)規(guī)律地起伏，溫熱的呼吸拂過空氣；謝忱沉睡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真實；那覆在陸銘岸掌心下、帶著傷痕的手指，正傳遞著微弱的、卻清晰可辨的回握之力。

　　這，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