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欣推門進來時,我正盯著物理卷子上的紅叉發(fā)呆。她手里拎著兩個巧克力盒子,塑料包裝在陽光下泛著光,像兩塊凝固的琥珀。
“寫累了吧?”她把其中一個盒子往我桌上一放,牛奶味的,包裝紙上印著頭憨態(tài)可掬的奶牛,“給你的?!?/p>
另一個盒子印著英文,黑色的底色上綴著銀線,一看就比我的精致。蔣欣晃了晃那個盒子,指尖在“60%可可”的字樣上點了點:“這個是給小君的,進口黑巧,他說怕苦,特意挑的不那么澀的。”
我捏著牛奶味的盒子,塑料皮有點軟,大概是在她包里被壓久了。盒身的奶牛圖案被壓得變了形,像我昨天畫砸了的蛋糕?!爸x謝姐?!?/p>
“客氣啥。”蔣欣在我床邊坐下,發(fā)梢掃過床沿,帶著點洗發(fā)水的香味,“你跟小君,還分什么彼此?!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的物理卷子上,“剛才小君說,你這道題錯得可惜了?他說他五分鐘就解出來了。”
我的手指摳著巧克力盒的縫隙,指甲縫里嵌進點紙屑?!班??!?/p>
“你呀,就是太悶了?!笔Y欣笑了,伸手想摸我的頭,又中途收了回去,轉(zhuǎn)而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你看小君,嘴甜,會來事,上次你三姑婆來,他主動給捶背,老人家現(xiàn)在還念叨呢。”
我想起上周三姑婆來,我提前擺好了拖鞋,倒了水,她卻指著我說:“這孩子怎么不說話?悶葫蘆似的,哪有小君機靈?!?/p>
“我也給奶奶捶背。”我小聲說,聲音像被揉皺的紙。
“那不一樣?!笔Y欣拿起我的卷子,翻了兩頁,“小君會說‘奶奶您辛苦了’,你呢?光干活不說嘴,誰知道你的好?!彼丫碜臃畔?,語氣輕飄飄的,像窗外的云,“你多學(xué)學(xué)他,活潑點,愛笑點,小斐說不定也會多看你兩眼?!?/p>
“小斐”兩個字像根細(xì)針,輕輕扎在我心上。原來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上課會偷偷看小斐的辮子,知道我把她掉的橡皮擦了又擦,知道我在日記本里寫“她笑起來像月牙”。
我的臉有點燙,抓起巧克力盒往桌角一放,盒子撞在筆筒上,發(fā)出“咚”的輕響?!拔沂?,不愛吃甜的?!?/p>
“十三也是孩子啊?!笔Y欣站起身,理了理裙擺,“再說這牛奶味的不膩,你小時候可愛吃了。”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我,眼神里藏著點什么,像沒說出口的話,“對了,明天生日,小君說想請同學(xué)去公園劃船,你也一起去吧?別總悶在家里?!?/p>
我沒接話。小君的同學(xué)里,有幾個總愛跟著他喊我“悶葫蘆”,去了也是站在岸邊看他們笑。
蔣欣走后,房間里又安靜下來。陽光透過窗戶,在巧克力盒上投下塊光斑,奶牛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像個笑話。我盯著那個盒子看了會兒,突然抓起它,扔進了書桌底下的垃圾桶。
垃圾桶是藍色的塑料桶,里面躺著昨天沒吃完的面包袋。巧克力盒掉進去時,發(fā)出聲悶響,像顆石頭沉進了水里。
我蹲在地上,看著桶里的盒子。其實我不是不愛吃甜的,是小時候蛀牙,媽媽說“甜食吃多了笨”,從那以后,我看見糖就躲??尚【廊?,奶奶還變著法給他買進口糖,說“男孩子火力壯,不怕”。
客廳里傳來蔣欣的聲音:“小君,給你的黑巧,特意挑的60%的?!本o接著是小君的笑,脆生生的:“還是姐對我好!不像某些人,給塊糖都嫌費勁?!?/p>
我的手指摳著垃圾桶的邊緣,塑料的毛刺硌得指腹發(fā)疼。
樓下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我走到窗邊往下看。小斐的粉色自行車停在車棚里,車筐里放著個布娃娃——是去年兒童節(jié)我送她的,當(dāng)時她說“謝謝”,眼睛卻盯著小君手里的遙控汽車。現(xiàn)在布娃娃的裙子臟了,耷拉著腦袋,像被人忘了。
“咚咚咚”,敲門聲突然響了。
沒等我應(yīng)聲,小君就推門進來,嘴里嚼著巧克力,手里還捏著半塊,黑褐色的,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小珩,姐給你的糖呢?是不是不敢吃?。俊?/p>
我沒回頭,繼續(xù)看著窗外。
“不會是扔了吧?”小君幾步走到垃圾桶邊,彎腰一撈,就把那個牛奶盒舉了起來,“還真扔了?你這人真怪,好東西不愛惜?!彼押凶油易郎弦凰?,巧克力塊滾出來,掉在物理卷子上,印出一個個褐色的小圓點,像難看的疤。
“我不愛吃甜的?!蔽业穆曇粲悬c抖。
“不愛吃?”小君嗤笑一聲,往嘴里塞了塊巧克力,故意吧嗒嘴,“我看你是嫉妒吧?嫉妒姐給我買進口的,給你買國產(chǎn)的?”他湊近我,呼吸里帶著可可的苦味,“這黑巧比你那牛奶糖高級多了,你這輩子都沒吃過吧?”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對了,”小君突然壓低聲音,像說什么秘密,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剛才姐跟我說,你問她是不是很差勁。你還真敢問啊?你自己什么樣,心里沒數(shù)嗎?”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卷子,“就你這分?jǐn)?shù),除了做題啥也不會,小斐怎么可能喜歡你?”
“我沒……”
“沒什么沒?”小君打斷我,笑得更得意了,“我看見你日記了,寫什么‘小斐的辮子很長’,酸不酸???告訴你,剛才小斐來送星星,跟我說她覺得我打籃球的樣子最帥,還說……”他故意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還說你整天皺著眉,像個小老頭,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的臉突然像被火燒,燙得厲害。原來他不光看了我的日記,還把那些話當(dāng)笑話講給小斐聽。
“你出去。”我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喲,生氣了?”小君笑得更歡了,“我說錯了嗎?你看看你,穿的鞋還是去年的舊款,鞋跟都磨歪了;早飯就啃干面包,連瓶牛奶都喝不起;現(xiàn)在給你塊糖,你還扔了——誰會喜歡你???”他拿起塊滾到桌邊的牛奶巧克力,往我面前晃了晃,“想吃嗎?求我啊,求我就給你一塊?!?/p>
我猛地推開他,沖出房間。
客廳里的親戚們都在看我,三姑婆皺著眉:“這孩子怎么了?瘋瘋癲癲的?!眿寢屪哌^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頭:“又發(fā)什么脾氣?是不是又不想學(xué)習(xí)?我告訴你,小君都開始看競賽書了,你……”
“我沒有!”我甩開她的手,往陽臺跑。
陽臺很小,堆著些舊花盆,角落里有只蜘蛛在結(jié)網(wǎng),絲線在風(fēng)里輕輕晃。我趴在欄桿上,風(fēng)灌進領(lǐng)口,涼得人發(fā)抖。
樓下,小斐正和蔣欣站在一起說話,兩人笑得前仰后合。小君跑過去,從背后拍了小斐一下,小斐轉(zhuǎn)過身,假裝生氣地打了他一下,手卻輕輕落在他胳膊上,像片羽毛。
他們?nèi)齻€站在夕陽里,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幅印好的畫,色彩鮮亮。而我是畫外的墨點,多余,又礙眼。
“小珩。”媽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冰碴子,“你給我進來!當(dāng)著這么多親戚的面耍脾氣,你想讓我丟臉嗎?”
我沒動。欄桿上的漆掉了塊,露出里面的鐵,硌得手心疼。
“你看看小君,”她走到我身邊,聲音冷得像寒冬的風(fēng),“又懂事又聽話,嘴巴還甜,你呢?除了惹我生氣還會干什么?蔣欣好心給你巧克力,你還扔了,你知道那盒多少錢嗎?夠你買兩本練習(xí)冊了!”
“他看我日記?!蔽业穆曇艋熘L(fēng)聲,散得很輕。
“看你日記怎么了?”媽媽嗤笑一聲,“你要是行得正坐得端,還怕人看?肯定是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告訴你,別跟我找借口,趕緊進去給小君和蔣欣道歉,不然我饒不了你!”
“我不?!?/p>
“你敢說不?”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客廳里的親戚都往陽臺看,“小君比你小三個月,都是一個奶奶帶大的,怎么差別就這么大?他處處讓著你,你還不知好歹!上次他把競賽名額讓給你,你忘了?”
我想起那個競賽名額——小君根本不稀罕,他說“那種低級競賽,贏了也沒面子”,而我熬了好幾個通宵準(zhǔn)備,最后只拿了三等獎,媽媽罵我“浪費機會”。
“他沒有讓著我?!蔽业难蹨I突然掉下來,砸在欄桿上,碎成小水珠,“他搶我的零食,說我壞話,還……還嘲笑我喜歡小斐?!?/p>
媽媽愣住了,隨即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你還喜歡小斐?就你這樣,人家能看上你?小君比你強一百倍,小斐喜歡他是應(yīng)該的。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別整天想些沒用的?!?/p>
夕陽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像蔣欣指甲上的顏色。遠處的樓房亮起燈,一盞盞的,像星星,卻沒有一顆是為我亮的。
我跟著媽媽走進客廳時,小君正把巧克力分給小斐,兩人頭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什么悄悄話,肩膀都在抖。蔣欣坐在旁邊,笑著看他們,手里還拿著塊巧克力,大概是小君遞的。
看見我,小君揚了揚手里的盒子:“小珩,過來吃巧克力啊,進口的,可甜了?!?/p>
親戚們都笑起來,二舅說:“小君就是懂事,還想著弟弟。”奶奶接話:“我們小君心善,哪像小珩,倔得像頭驢。”
我低著頭,走到蔣欣面前,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姐,對不起?!?/p>
蔣欣笑著擺擺手:“沒事,小孩子脾氣,我懂?!彼咽掷锏那煽肆f給我,“來,吃一塊,甜的,吃了就不氣了?!?/p>
我沒接。那塊巧克力在燈光下泛著光,像塊褐色的石頭,硌得人眼睛疼。
“拿著啊?!眿寢屧谂赃叴?,語氣里帶著警告。
我伸手接過來,指尖碰到巧克力的瞬間,突然覺得一陣惡心。我把它塞進兜里,轉(zhuǎn)身往房間走。
身后傳來小君的笑聲:“他肯定不愛吃,還是給我吧。”
回到房間,我把那塊巧克力扔進垃圾桶,和那個牛奶味的盒子躺在一起。然后坐在書桌前,翻開物理卷子。
褐色的巧克力印還留在卷子上,像塊丑陋的疤。我拿起筆,在上面畫了個大大的叉,用力太大,把紙都劃破了。
窗外徹底黑了,房間里沒開燈,只有書桌前的一點月光。我趴在桌上,聞著垃圾桶里淡淡的巧克力味,突然很想爸爸。
爸爸在外地打工,上次回來給我?guī)Я吮韭嫊f“小珩學(xué)習(xí)辛苦,放松放松”??蓩寢尶匆姾?,當(dāng)場就把書撕了,說“看這種東西影響學(xué)習(xí)”,爸爸想攔都攔不住,最后只是摸著我的頭,嘆了口氣。
現(xiàn)在想來,爸爸大概是這個家里唯一有點疼我的人,可他不在。
我從抽屜里拿出日記本,翻開新的一頁。月光剛好落在紙上,能看清字跡。
我寫:“原來蔣欣也不喜歡我。”
寫:“原來他們都知道我喜歡小斐,都在笑我?!?/p>
寫:“原來我真的很差勁?!?/p>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聲,像有人在哭。
客廳里的喧鬧還在繼續(xù),小君大概又在表演轉(zhuǎn)籃球,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那些笑聲透過門板傳進來,像細(xì)小的針,扎得我渾身疼。
我合上日記本,躺到床上。床板很硬,硌得后背疼,可我不想動。
黑暗中,好像聽見有人在說:“小珩就是塊扶不上墻的爛泥?!?/p>
不知道是媽媽,是奶奶,還是……我自己。
夜慢慢深了,垃圾桶里的巧克力味越來越淡,最后變成一股說不清的苦澀,鉆進鼻子里,像我沒說出口的那些話。
原來有些天平,從一開始就歪了。不管你怎么努力,往自己這邊加多少砝碼,都不會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