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空氣瞬間凝固!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徐鳳年臉色劇變,幾乎要出手阻止!韓貂寺!離陽王朝那條最陰毒的老狗!大內第一高手!指玄境巔峰的恐怖存在!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的交易!
李淳罡被刀鋒指著咽喉,卻仿佛毫無所覺。他渾濁的老眼先是愕然,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猛地爆發(fā)出劇烈的咳嗽和嗆笑聲!血沫再次噴濺出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冰冷的刀鋒上。
“咳…咳咳…哈!哈哈哈!”他一邊咳一邊笑,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的言論,“小妮子…咳咳…你懂什么!…殺韓人貓?…就憑那支破曲子?…咳…癡人說夢!”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渾濁的眼中爆射出洞穿世事的精芒,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孤傲和滄桑:“劍道!…武道!…根本就不在什么譜!什么招!…在…在…”
他的目光忽然掃過正蹲在他身邊、手中還拿著沾血白布的我,更準確地說是掃過我放在一旁地上的那把老紅木琵琶。一絲極其古怪的光芒在他眼中閃過,像是溺水者抓住了稻草,又像是絕頂高手發(fā)現了新大陸。
“在…這里!”
他猛地伸出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枯瘦右手,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一把抓過了地上的琵琶!
“前輩!”徐鳳年驚呼出聲。
我也愣住了。
李淳罡根本不管不顧,他如同回光返照般,枯瘦的手指上沾著黏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以一種與他重傷瀕死狀態(tài)截然不同的、帶著某種玄奧韻律的姿態(tài),猛地抹過琵琶那四根冰冷的絲弦!
動作看似隨意,卻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天地初開般的混沌力量!
“錚——?。?!”
一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仿佛能撕裂靈魂的琴音,驟然炸響!
這聲音并非清越悠揚,也非低沉嗚咽,而是如同千萬柄神兵利器同時出鞘、億萬道驚雷同時炸裂!它蘊含著金戈鐵馬的殺伐、大漠孤煙的蒼茫、滄海桑田的變遷、以及…一種穿透萬古的、深入骨髓的孤寂與蒼涼!
嗡——! 地窖梁上那盞唯一的油燈,在這驚世琴音響起的剎那,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瞬間掐滅!
絕對的黑暗!
濃稠得如同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液般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地窖!窗外的風雪聲、爐火的嗶剝聲、所有人的呼吸聲…一切聲音仿佛都被這無邊的黑暗隔絕、吞噬了!
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卻又被剝奪了方向。
然后,一種奇異的“景象”,并非通過眼睛,而是直接烙印在靈魂深處,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
一只形單影只的鴻雁,在無邊無際、死寂冰冷的雪原上空奮力翱翔。它的羽毛凌亂,每一次振翅都顯得無比艱難,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沉重。下方是望不到頭的、吞噬一切生機的慘白,寒風如同無形的刀刃,切割著它的羽毛和意志。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天地茫茫唯我一人的孤絕!——孤鴻掠雪原
視線猛地被拉近,聚焦在雪原上一株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樹。虬結的枝干扭曲著伸向鉛灰色的天空,如同絕望的呼號。突然,“咔嚓!”一聲清脆到令人心悸的斷裂聲在靈魂深處炸響!一根最粗壯的枯枝,在積累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風霜重壓下,終于不堪重負,從主干上硬生生撕裂、折斷!斷口處露出慘白的木質,沒有生機,只有深入骨髓的僵冷和死亡的氣息。那斷裂聲,仿佛象征著某種堅持的徹底崩潰。 ——枯枝斷凍土
視線再次轉換,一條寬闊的、流淌著黑色冰水的寒江橫亙眼前。江面上沒有一絲波瀾,死寂得如同通往九幽的冥河。一輪慘白、冰冷的殘月倒映在江心。然而,那月影并非清晰明亮,而是被黑色的、粘稠的江水緩緩地、無情地吞噬、拉扯、扭曲…最終,那最后一線屬于月亮的、微弱的光華,如同溺水的生靈,在絕望的掙扎后,徹底消失在無盡的、冰冷的黑暗江流之中。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寒冷、死寂和吞噬一切的虛無感?!鹿饽绾?/p>
這三種意境,并非依次出現,而是如同破碎的琉璃,混亂地、狂暴地、同時沖擊著每一個人的心神!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宏大而絕望的、關于“絕境”、“寂滅”、“消亡”的終極圖景!蘊含著無匹的劍意,也蘊含著更深層次的、對天地、對命運、對自身存在的終極叩問與悲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噗!” 一聲輕微的、仿佛幻覺般的輕響。
地窖角落,那盞熄滅的油燈,燈芯上竟憑空跳起一點微弱的火星,隨即,豆大的、昏黃的火苗頑強地重新燃燒起來,驅散了濃稠的黑暗,將光明重新帶回這狹小的空間。
光線重新出現,映照出地窖中四人各異的神情。
徐鳳年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眼神中還殘留著那無邊黑暗和絕望意境的震撼與心悸,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心有余悸。
我抱著雙臂,指尖深深掐入臂彎,身體微微顫抖。那琴音和意境,不僅沖擊著我的感官,更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琵琶腹內《金縷衣》全譜中某些被封印的、艱深晦澀的段落!無數玄奧的音符和武道真意如同洪流般涌入腦海,與剛才那毀天滅地的琴音相互印證、碰撞,頭痛欲裂!
而最令人驚異的是南宮仆射!
她依舊保持著雙刀前指的姿勢,但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所有的冰霜、所有的殺意、所有的瘋狂執(zhí)念,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迷惘的清澈!那清澈的眼底深處,倒映著油燈跳躍的火苗,更倒映著剛才那黑暗中所“見”的孤鴻、枯枝、溺月…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恐懼,而是某種巨大的、顛覆性的領悟帶來的沖擊!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吐出幾個幾乎聽不見的、帶著顫抖和難以置信的音節(jié):
“這…這是…十九?!蟮摹L景?”
李淳罡靠在土墻上,胸前包扎的白布再次被鮮血浸透了大片。他臉色灰敗,氣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剛才那驚世一彈耗盡了他最后的生命力。然而,他那張沾滿血污的臉上,卻綻放出一個極其燦爛、極其復雜、帶著無盡疲憊卻又無比暢快的笑容!
“咳…咳咳…哈哈哈!”他嗆咳著,笑聲嘶啞卻痛快,“徐驍…徐驍這老狐貍…咳咳…真是…真是撿到寶了…撿到寶了?。 彼哪抗饴湓谖疑砩?,又掃過那把琵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嘆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笑罷,他伸出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枯瘦顫抖的食指,蘸了蘸胸前還在不斷滲出的、溫熱的鮮血。然后,他艱難地挪動身體,在身前布滿灰塵的泥土地上,緩緩地、一筆一劃地畫了起來。
他畫的不是符箓,不是陣法。 而是一朵花。 一朵在寒風中搖曳的、殘缺的、只有半邊花瓣的…梅花。
每一筆,都帶著他生命的精血,沉重無比。那朵血色的殘梅,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妖異而凄美。
畫完最后一筆,李淳罡的手指頹然垂下,氣息更加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但他看著地上那朵血梅,渾濁的眼中卻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后的一顆寒星。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聲音微弱卻清晰地吐出一句: “韓人貓…那閹狗的…指玄破綻…就在這兒…”
地窖里,油燈的火苗猛地跳躍了一下。 映照著地上的血梅,映照著南宮仆射清澈而震撼的眼眸,映照著徐鳳年驚疑不定的臉龐,也映照著我懷中那把仿佛還殘留著驚世劍意的琵琶。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永徽二十三年的這個雪夜,染血的陵州城地底,一段足以改變許多人命運的因緣,正在無聲地匯聚、發(fā)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