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縣的雨連著下了七日,把青石板路泡得發(fā)漲,連空氣里都飄著股潮濕的霉味。牢里的周煜突然安靜了,不再畫符,也不再嘶吼,只是對著墻壁發(fā)呆,手腕上的綠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他蒼白的臉。
蘇憐青坐在縣衙的正堂,指尖捻著那半塊玉佩。玉面被雨水浸得發(fā)亮,周謬的影子再次浮現(xiàn),這次卻不是倒在血泊里,而是站在苗疆的吊腳樓前,對著一個穿紅衣的女子拱手。那女子背對著他,手里握著支骨笛,發(fā)間插著朵銀飾牡丹——是曾潤年輕時的模樣。
“陛下,沈姑娘求見?!笔绦l(wèi)的聲音打斷了蘇憐青的思緒。她抬眼,看見沈修雅披著濕漉漉的披風走進來,玄色衣料緊貼著身形,勾勒出腰間彎刀的輪廓。她將一卷竹簡放在案上,竹簡上用朱砂畫著復雜的紋路,是“影閣”的密符。
“周謬在苗疆待過三年?!鄙蛐扪诺穆曇魩е睦洌斑@是他當年留下的地圖,標記著曾潤的蠱窟位置。”她指尖點向地圖左下角的紅點,“這里是黑水河,傳說河底埋著周煜要找的‘還魂木’。”
蘇憐青的指尖落在紅點旁的小字上——“骨笛破障”。她忽然想起周煜瘋癲時念叨的:“哥哥的骨笛能喚魂……”難道周謬的尸骨,就藏在黑水河底?
沈修雅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從袖中摸出支通體漆黑的短笛:“這是從周煜的麻袋里搜出來的,笛身是用脛骨做的?!彼龑⒌芽跍惖奖羌廨p嗅,眉峰微蹙,“有周謬的氣息,還有……蠱卵的腥氣。”
正說著,李沐云抱著個陶罐闖了進來,綠袍下擺還在滴水。“青姐!沈姐姐!你們看這個!”他把陶罐往桌上一放,罐口的符紙突然無風自動,露出里面浸泡著的東西——竟是截泛著綠光的指骨,骨頭上刻滿了蠱紋。
沈修明緊隨其后,玄色衣袍上沾著河泥,手里提著條半死不活的蠱蟲,蟲身翠綠,頭上長著小小的角。“在黑水河岸邊抓的,”他聲音依舊冰冷,“這蟲子見了骨笛就發(fā)瘋?!?/p>
骨笛剛靠近陶罐,里面的指骨突然劇烈震動,符紙“嘩啦”一聲碎裂,化作無數(shù)飛蛾撲向燭火。蘇憐青下意識地擋在沈修雅身前,卻被她反手拽到身后?!氨菹露愫谩!鄙蛐扪诺牡兑殉銮?,刀光劈開飛蛾群,卻見那些飛蛾落地后,竟拼出個“謬”字。
縣衙的屋頂傳來瓦片輕響,管琉的聲音帶著痞氣飄下來:“沈姑娘好身手,就是這飛蛾是‘骨引蛾’,燒了尸體才會長出來,燒不盡的?!彼戎鴻M梁翻身落下,銀鈴在雨里叮當作響,手里還把玩著枚剛撿的蠱卵,“蔣富貴在黑水河撈上來個箱子,說是周謬的遺物?!?/p>
蔣富貴跟在后面,油頭被雨水打濕,顯得有些狼狽。他把個雕花木箱往地上一放,箱鎖上纏著道黃符,符紋與拋尸案的符咒如出一轍?!斑@箱子邪門得很,”他搓著手,臉上帶著得意,“我用了三枚銀針才撬開,里面的東西……嘖嘖?!?/p>
沈修雅揮刀劈開箱鎖,箱子打開的瞬間,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里面鋪著層黑色綢緞,綢緞上放著支骨笛,與沈修雅手里的那支一模一樣,只是笛尾多了個小小的“煜”字。除此之外,還有半張泛黃的婚書,上面寫著周謬與曾潤的名字,落款處的朱砂印,竟與蘇憐青的玉璽有七分相似。
“原來曾潤嫁過周謬?!崩钽逶频纱罅搜劬Γ种复亮舜粱闀?,“那她現(xiàn)在折騰這些,是為了給前夫報仇?”
管琉突然笑了:“小王爺天真了。苗疆的婚書,寫了名字就是生死契,一方死了,另一方要殉葬的。曾潤不想死,就得找個替身。”他指了指婚書上的朱砂印,“這印是用周謬的心頭血混著蠱蟲碾的,破印的法子,只有純水命的心頭血?!?/p>
蘇憐青的指尖突然發(fā)涼。她望著婚書上的名字,又看看沈修雅手里的骨笛,周謬的影子在玉符里劇烈晃動,像是在警告什么。“周謬的尸骨,”她緩緩開口,“不在黑水河。”
話音未落,牢里傳來獄卒的慘叫。眾人趕到時,只見周煜站在牢房中央,手里握著那支新找到的骨笛,笛身沾滿了獄卒的血。他望著蘇憐青,眼底翻涌著瘋狂的快意:“哥哥說了,只要吹響骨笛,他就會回來!你們誰也攔不住!”
骨笛聲驟然響起,尖銳又凄厲,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嘶吼??h衙里的燭火瞬間變成幽綠色,墻角的符紙紛紛自行燃燒,露出墻里藏著的東西——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骨,每根骨頭上都刻著“五陰借陽”的符咒。
沈修雅將蘇憐青護在懷里,刀光在兩人周身形成屏障?!拔孀《?!”她的聲音帶著內力,穿透骨笛的噪音,“這是‘攝魂笛’,聽久了會被引走魂魄!”
李沐云嚇得拽住沈修明的胳膊,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沈修明反手將他護在身后,短刀出鞘,劈向那些試圖靠近的綠火?!皠e睜眼?!彼穆曇粢琅f冰冷,卻悄悄將李沐云的頭按在自己肩上。
管琉的銀鈴突然爆發(fā)出清亮的響聲,與骨笛聲相撞,發(fā)出刺耳的嗡鳴。他腕間的銀鈴繩寸寸斷裂,蠱蟲從鈴身爬出,在地上結成個巨大的蠱陣,將周煜圍在中央?!霸鴿櫧涛业摹Щ觋嚒?,”他嘴角滲出血,“總算派上用場了?!?/p>
蔣富貴卻在這時突然出手,一掌拍向管琉的后心。“師弟,對不住了。”他獰笑著,掌心泛著綠光,“師姐說了,留你不得。”
沈修明的短刀快如閃電,擋住了蔣富貴的掌風。他冷冷地看著蔣富貴:“背后偷襲,算什么本事。”
蔣富貴被震得后退三步,臉上的油滑變成猙獰:“一群蠢貨!你們以為破了‘五陰借陽’就完了?周謬的魂魄早就被曾潤煉成了‘養(yǎng)魂蠱’,現(xiàn)在就在……”他的話突然卡在喉嚨里,只見管琉的銀鈴碎片扎進了他的心口,蠱蟲正從傷口里瘋狂涌出。
“師兄,你忘了師傅說的,”管琉拔出銀鈴碎片,臉上沒了痞氣,只剩下冰冷,“叛徒的下場,是被蠱蟲啃噬七天七夜?!?/p>
骨笛聲戛然而止。周煜癱倒在地,骨笛從手中滑落,摔成兩段。他望著地上的碎笛,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騙我的……哥哥一直在騙我……”他的身體開始滲出綠血,皮膚下有東西在瘋狂蠕動,“他早就被煉成蠱了……早就……”
沈修雅的刀指向周煜,卻在最后一刻停住。她看見周煜的胸口浮出個小小的蠱蟲,通體透明,形狀竟與周謬有七分相似。那蠱蟲對著沈修雅的刀晃了晃,突然撞向墻壁,化作一灘綠水。
周煜的氣息漸漸微弱,他望著蘇憐青,嘴唇翕動,像是在說什么。蘇憐青走上前,俯耳過去,只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字:“玉符……在……皇陵……”
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牢房的窗欞照進來,落在周煜的尸體上,也落在蘇憐青腕間的碎玉鐲上。玉鐲突然發(fā)出溫潤的光,將周煜的血吸了進去,裂縫處竟隱隱有愈合的跡象。
沈修雅碰了碰玉鐲,指尖傳來灼熱的溫度。“這玉有問題。”她低聲道,“里面藏著東西?!?/p>
管琉蹲在周煜的尸體旁,用銀針挑起一滴綠血:“是‘養(yǎng)魂蠱’的蟲卵,周謬的魂魄被封在里面,靠吸食周煜的精血活著?!彼鋈豢聪蛱K憐青,“陛下的玉鐲,是不是三年前從周府帶出來的?”
蘇憐青沉默著點頭。三年前她潛入周府查案,在周謬的書房發(fā)現(xiàn)了這只玉鐲,當時它還完好無損,周謬說這是他母親的遺物,讓她務必收好?,F(xiàn)在想來,那時的周謬,恐怕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李沐云突然指著牢房的墻角:“那里有東西!”眾人看去,只見墻角的磚縫里嵌著半塊玉符,符上刻著“水”字,正是五陰借陽陣缺失的最后一塊。玉符的背面,刻著一行極小的字:“影閣有內鬼。”
沈修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影閣是她一手建立的刺客組織,成員都是她親自挑選的,怎么會有內鬼?她想起三年前替蘇憐青擋的那支暗箭,箭上的毒,正是苗疆特有的“蝕心蠱”。
“看來有人早就布好了局?!碧K憐青握住沈修雅的手,她的指尖很涼,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從三年前開始,甚至更早?!?/p>
沈修明突然開口:“周謬的骨笛,有兩支?!彼噶酥干蛐扪攀掷锏哪侵В斑@支笛尾的‘煜’字,是后刻的,筆跡與拋尸案的符咒一樣?!?/p>
管琉吹了聲口哨:“也就是說,周煜模仿哥哥的筆跡畫符,用骨笛引魂,都是有人教的?!彼淹嬷y鈴,“曾潤藏在暗處,借周煜的手完成儀式,又讓蔣富貴來攪局,最后坐收漁利。這算盤打得,通縣都能聽見響了?!?/p>
李沐云突然“啊”了一聲,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正是之前在城隍廟外撿到的香囊。他把香囊拆開,里面除了那枚“水”字符,還有張折疊的紙條。紙條展開,上面只有三個字:“皇陵見?!弊舟E娟秀,竟是曾潤的筆跡。
蘇憐青的目光落在紙條上,又看看那半塊玉符,忽然明白了什么?!爸苤嚨氖?,”她緩緩道,“在皇陵?!?/p>
沈修雅握緊了刀:“她在引我們去皇陵?!?/p>
“不去也得去?!惫芰鹫酒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玉符要湊齊才能破陣,內鬼要揪出來才能安心。再說了,”他沖蘇憐青擠擠眼,“陛下不想知道,三年前周謬為什么要把玉鐲給你嗎?”
夜色漸深,通縣的上空升起一輪殘月??h衙的燈光下,眾人圍著那半塊玉符,心思各異。李沐云偷偷看了眼沈修明,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自己手里的香囊,耳根微微發(fā)紅;管琉用銀針撥弄著蔣富貴心口的蠱蟲,嘴角掛著若有所思的笑;沈修雅望著蘇憐青,眼底的戒備漸漸被擔憂取代。
蘇憐青忽然笑了,她拿起那半塊玉符,與自己的玉佩放在一起?!安还芮懊媸鞘裁淳?,”她的聲音平靜卻堅定,“總得去闖一闖。修雅,你怕嗎?”
沈修雅回握住她的手,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有陛下在,我什么都不怕?!?/p>
遠處的山林里,傳來骨笛的聲音,這次卻不再凄厲,反而帶著幾分溫柔,像是有人在輕輕哼唱著古老的歌謠。曾潤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手里握著另一半玉符,她的身后,跪著個黑衣人,正是影閣的二把手。
“他們要來了。”曾潤撫摸著玉符,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告訴周謬,他等的人,終于要來了?!?/p>
黑衣人低著頭,聲音嘶?。骸笆?,主人?!彼牟鳖i處,有個不易察覺的蠱蟲爬過,留下淡淡的青色痕跡。
皇陵的方向,突然亮起一道綠光,直沖云霄,將半邊天都染成了幽綠色。蘇憐青等人抬頭望去,只見綠光中隱約浮現(xiàn)出一座巨大的陣法,五陰借陽陣的輪廓清晰可見,而陣眼的位置,正是皇陵的主墓室。
“看來我們沒猜錯?!鄙蛐扪盼站o了刀,“最后的儀式,要在皇陵舉行。”
蘇憐青望著那道綠光,又看看身邊的沈修雅,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她們在破廟結拜,沈修雅也是這樣握著刀,對她說:“以后你的路,我陪你走?!?/p>
那時的雪,下得和今夜的雨一樣大。只是那時她們都不知道,這條路,會布滿如此多的陰謀與鮮血,如此多的謎團與背叛。但此刻握著彼此的手,她們都清楚,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不會再放開。
管琉吹了聲口哨,率先向皇陵的方向走去:“再不去,可就趕不上好戲了?!笔Y富貴的尸體被他扔在縣衙的角落,很快就會被蠱蟲啃噬干凈,仿佛從未存在過。
李沐云拽著沈修明的胳膊,一路小跑地跟上去,嘴里還念叨著:“沈大哥,你慢點,等等我啊?!鄙蛐廾鳑]說話,卻悄悄放慢了腳步,任由他拽著。
沈修雅與蘇憐青并肩走在最后,月光灑在她們身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緊緊依偎在一起。沈修雅的刀鞘輕輕撞在蘇憐青的玉鐲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回應三年前那個未完成的誓言。
皇陵的綠光越來越亮,仿佛在召喚著她們。而隱藏在暗處的眼睛,也終于露出了貪婪的光芒。一場更大的陰謀,正在皇陵的深處,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