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天都是陰天。

海被裹在灰蒙蒙的霧里，連浪聲都悶了許多，像隔著層棉花在撞礁石。曉尋坐在書桌前，對著數(shù)學(xué)題發(fā)呆，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個小洞，卻連題干都沒讀懂?？菇箲]藥的副作用開始顯效，頭暈沉沉的，眼前總晃著些細(xì)碎的光斑，像被打碎的玻璃。

“哐當(dāng)”一聲，畫室傳來畫架倒地的聲響。曉尋猛地站起來，推開門時，看見許光野正蹲在地上撿顏料管，藍(lán)色的顏料潑在木地板上，洇出片深色的水漬，像塊沒擦干凈的淚痕。

“沒事吧？”她走過去，想幫忙撿，卻被他抬手?jǐn)r住。

“不用?！痹S光野的聲音有點(diǎn)啞，他把顏料管一股腦塞進(jìn)畫箱，動作帶著點(diǎn)煩躁，“手滑了?！?/p>

曉尋看著那片藍(lán)色水漬。那是他昨天剛調(diào)的“海浪藍(lán)”，說要畫一幅霧中海景，此刻卻像被揉皺的情緒，攤在地上狼狽不堪。她忽然想起自己藥盒里的說明書——“可能引發(fā)情緒波動”，原來不止她這樣。

“我來吧?！彼D(zhuǎn)身去廚房拿抹布，回來時，許光野已經(jīng)用報(bào)紙蓋住了水漬，正往畫架上重新繃畫布。他的肩膀繃得很緊，像拉滿的弓弦，虎口的繭在晨光下泛著白。

曉尋蹲下來擦地，藍(lán)顏料混著肥皂水在地板上暈開，倒像片縮小的海?！澳阋矔嬙覇?？”她忽然問，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觸碰到什么。

許光野的動作頓了頓?！疤焯煸摇！彼读顺蹲旖?，語氣聽不出情緒，“有時候?qū)χ瞻桩嫴甲惶欤詈笾划嫷贸鲆粓F(tuán)亂線。”他轉(zhuǎn)身從畫箱底層翻出一摞畫紙，都是揉過又展開的，上面的線條歪歪扭扭，有的甚至被炭筆戳出了洞，“你看，這些都是廢品?！?/p>

曉尋拿起一張。上面畫著半截礁石，線條兇狠得像要把紙戳穿，卻在角落藏著個小小的太陽，用極淡的黃色勾了圈邊，像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錯題本，每頁最底下都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哪怕錯得一塌糊涂，也固執(zhí)地留著。

“這個太陽畫得好。”她指著畫紙說。

許光野愣了愣，接過畫紙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是曉尋第一次見他笑，不是禮貌的牽扯，是眼角眉梢都松開的那種，像霧里透出的光?！爱?dāng)時覺得太喪了，畫個太陽壓一壓?！彼旬嫾埊B起來，塞進(jìn)曉尋手里，“送你吧，比錯題本上的笑臉管用?！?/p>

傍晚時，天終于下起了雨。不是那種急雨，是綿密的雨絲，把海和天織成一片灰，連遠(yuǎn)處的漁船都成了模糊的影子。曉尋趴在窗邊看雨，忽然聽見畫室傳來翻東西的聲響。推開門，許光野正把畫架搬到落地窗旁，手里捏著支細(xì)炭筆，在紙上快速勾勒著雨線。

“過來?！彼惺?，筆尖沒停，“看雨怎么落在浪上。”

曉尋走過去，看見畫紙上的雨絲是斜著的，像被風(fēng)吹歪的針，扎進(jìn)浪頭時就散了，變成細(xì)碎的點(diǎn)。“雨比浪軟，撞上去就化了?！痹S光野的聲音混著雨聲，有種奇異的安穩(wěn)，“但浪記著雨來過，你看這圈水紋……”

他的指尖點(diǎn)在畫紙的浪谷處，那里有圈極淡的弧線，是雨落進(jìn)去的痕跡。曉尋忽然想起自己——那些憋在心里的事，像這場雨，看著軟，落在別人身上，或許也會留下痕跡。

“想試試嗎？”許光野把另一支炭筆塞進(jìn)她手里。筆桿很涼，曉尋握著它，手卻在抖。她從來沒在別人面前畫過畫，尤其是在他面前——他畫得那么好，而她連直線都畫不直。

“我不行?！彼氚压P還回去，卻被他按住手。他的掌心很暖，帶著點(diǎn)炭粉的黑，裹著她的手往紙上落。

“跟著雨的節(jié)奏，”他的氣息拂過耳畔，帶著點(diǎn)潮濕的涼意，“你聽，滴答，滴答……”

炭筆在紙上劃出淺灰色的線，真的像雨絲在飄。曉尋的心跳得厲害，卻沒再發(fā)抖。她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他的指腹帶著繭，蹭過她的手背時，像有細(xì)小的電流竄過，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都震散了些。

畫到一半，許光野忽然松開手。“剩下的你自己來?！彼说揭慌?，抱著胳膊看她。曉尋咬著唇，模仿著他的樣子畫雨線，有的歪了，有的重了，卻比想象中穩(wěn)。等她畫完最后一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雨絲畫成了帶弧度的，像在笑。

“挺好?！痹S光野拿起畫紙，對著光看，“你的雨比我的軟，像春天的雨?！彼D了頓，又說，“每個人畫的雨都不一樣，就像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也不一樣，沒有對不對，只有真不真?！?/p>

曉尋看著畫紙上的雨，忽然鼻子一酸。她想起媽媽走的那天也下著雨，她躲在房間里哭，媽媽卻沒回頭——原來難過是可以被看見的，只要有人愿意停下來，看看你畫的雨。

夜深時，雨還沒停。曉尋躺在床上，聽著畫室的燈亮到后半夜。她知道許光野還在畫，或許在畫這場雨，或許在畫她畫的雨。枕頭底下的紫貝殼被體溫焐熱了，像顆小小的心臟，在安靜地跳。

第二天清晨，曉尋在畫室門口看見那幅霧雨海景。雨絲是兩種，一種硬，一種軟，在浪上交織成網(wǎng)。畫的角落有兩個小小的人影，一個站著畫雨，一個坐著看，中間隔著半臂的距離，卻像連在一起的。

她伸手碰了碰畫紙，指尖沾了點(diǎn)未干的炭粉。這一次，她沒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