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潑灑下來時,朱雀大街竟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原狀。
昨夜搏動如巨舌的熒綠菌毯消失無蹤,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縫隙里只殘留著幾星不起眼的、干癟的墨綠苔點。兩側(cè)屋檐垂落的,是再尋常不過的灰黑瓦松,在晨風(fēng)里輕輕搖曳??諝饫镲h著炊餅新熟的麥香、隔壁染坊飄來的靛藍(lán)氣味,還有晨露浸潤木頭后散發(fā)的淡淡潮味。行人匆匆,擔(dān)水的、趕早市的、吆喝著“磨剪子戧菜刀”的,腳步踏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充滿了市井的活力。
蘇青禾挎著半滿的竹簍,簍里是剛采的幾味新鮮草藥,露水還凝在葉尖。她腳步輕快地拐進(jìn)朱雀大街,這是去回春堂最近的路徑。昨夜一場急雨,她被困在城外山中的小藥廬,此刻只想快些把草藥送去。
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驅(qū)散山中夜宿的寒氣。她目光隨意掃過街面,掠過那些熟悉的店鋪門臉——醬坊的深缸蓋著竹笠,布莊的伙計正抖開一匹靛藍(lán)棉布,藥鋪的百眼柜在晨光里投下整齊的格影。
一切如常。
可就在她邁步踩上靠近“敕造忠義坊”舊址的那幾塊青石板時,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遲滯感從腳底傳來。不是雨后石板的濕滑,更像是……踩在了某種極具韌性的、活物的表皮上?那感覺一閃而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她下意識地停了半步,低頭細(xì)看。
青石板平整依舊,縫隙里只有一點濕潤的泥土和幾片被踩爛的落葉。晨風(fēng)吹過,帶著剛出爐芝麻燒餅的誘人香氣。
蘇青禾搖搖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定是山中熬夜采藥累著了。她抬腳欲走。
“叮鈴……”
一聲極輕、極脆的鈴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像冰珠落入玉盤。
是她腰間懸掛的那枚祖?zhèn)鞯摹?jù)說能辟邪安神的小銅鈴!銅鈴無風(fēng)自動!
蘇青禾的心猛地一跳。這鈴在她家傳了三代,平日安靜得如同死物,只有遇到真正的“陰穢”才會示警。她瞬間繃緊了身體,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行人依舊匆匆,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陽光明亮得晃眼,哪有一絲異常?
她的目光狐疑地再次落回腳下這幾塊看似尋常的青石板。陽光照射下,石板表面泛著溫潤的光澤。但就在她凝神注視的剎那,一種極其怪誕的感覺攫住了她——那石板的光澤,似乎……太均勻了?均勻得不像是天然的石頭紋理,倒像是某種精心涂抹、刻意模仿的表皮!那被踩爛的落葉邊緣,也似乎過于“干癟”,缺乏植物腐敗應(yīng)有的脈絡(luò)感。
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緩緩蹲下身,伸出指尖,極其輕微地碰向石板縫隙里一點深色的“濕泥”。
指尖傳來觸感——冰涼、滑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腐爛根莖深處的粘稠彈性!根本不是什么泥土!
就在她指尖觸碰的瞬間!
“咕?!?/p>
一聲微弱得如同幻覺、卻清晰傳入她耳中的蠕動聲,從石板深處悶悶傳來!仿佛她腳下沉睡的巨獸,在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
蘇青禾像被火燎到般猛地縮回手,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腰間的銅鈴再次急促地、細(xì)碎地響了兩聲,如同警告!
她霍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再次掃視這條沐浴在晨光中、看似無比“正?!钡拈L街。這一次,她捕捉到了更多違和的碎片:
街角那株老槐樹,向陽一面的樹皮紋路,在某個角度下折射出極其短暫、極其微弱的熒綠反光,如同昨夜菌毯的余燼。
一個挑著新鮮菜蔬的農(nóng)人走過,他草鞋邊緣沾著的一點“泥”,顏色深得發(fā)黑,在蘇青禾眼中,那點“泥”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然后迅速縮進(jìn)草鞋的縫隙,消失不見。
最讓她心頭寒氣直冒的是“忠義坊”舊址附近。那里如今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小塊清理過的平整地面,似乎要建新鋪面。但就在那平整地面的邊緣,陽光照射不到的墻角陰影里,幾塊散落的碎磚縫隙中,她清晰地看到幾縷比頭發(fā)絲還細(xì)、近乎透明的白色菌絲,正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極其緩慢地……縮回地底深處。如同某種生物謹(jǐn)慎地收回了試探的觸須。
“姑娘,看燈么?新糊的燈籠,結(jié)實又透亮?!?/p>
一個平靜溫和的男聲突然在旁邊響起,打破了蘇青禾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
她驚得差點跳起來,猛地轉(zhuǎn)頭。
街邊不知何時支起了一個簡陋的燈籠攤。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布衣、身形頎長的年輕男子正站在攤后,手里拿著一盞剛糊好的素白燈籠框架。他面容清俊,眉眼間帶著一絲書卷氣,嘴角噙著淺淺的、恰到好處的笑意,像是尋常討生活的年輕手藝人。
吸引蘇青禾目光的,是他面前攤位上擺著的幾盞成品燈籠。燈籠骨架勻稱,糊的羊皮紙潔白細(xì)膩。但其中一盞燈籠的紙面上,靠近提手的位置,卻暈染開一小片極其淡薄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不規(guī)則淺粉色。那顏色……像極了被水稀釋過的、干涸的血跡!
男子似乎并未察覺蘇青禾的異樣目光,依舊溫和地笑著,手指靈活地擺弄著燈籠骨架。陽光落在他指節(jié)分明的手上,蘇青禾眼尖地瞥見,他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內(nèi)側(cè),有著一層薄而均勻的、顏色略深的繭。那不是糊燈籠磨出來的——糊紙匠的繭通常在虎口和掌心。那更像是……常年緊握某種細(xì)長、堅硬之物留下的痕跡。
“都是好燈油浸過的料子,風(fēng)吹雨打也不怕。”男子將那盞染了淺粉暈的燈籠提起來,對著晨光看了看,語氣自然得如同在談?wù)撎鞖?,“只是這燈油……燒得特別快。姑娘若想要長久照亮,怕是要多備些?!?/p>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蘇青禾臉上,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眸深處,卻像兩口幽深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蘇青禾此刻蒼白警惕的臉龐,以及她腰間那枚尚在微微震顫的銅鈴。那眼神深處,沒有尋常商販的熱絡(luò),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蘇青禾心頭劇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看似平靜祥和的古城白日,這溫暖的陽光,這喧鬧的市聲,連同眼前這個溫和的賣燈郎……都在這瞬間,蒙上了一層令人窒息的、虛假而危險的菌膜。
賣燈郎那句“燈油燒得特別快”在耳中嗡嗡作響,帶著不祥的回音。她強壓住擂鼓般的心跳,面上卻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淺笑,目光掃過那盞染著淡粉暈的燈籠:“小哥手藝好精細(xì)。只是這燈……看著有點特別?!?/p>
“姑娘好眼力?!辟u燈郎嘴角的笑意深了一分,手指輕輕拂過那抹粉色暈染,“前夜雨大,染了些舊料子上的顏色,倒是添了點意趣。”他聲音溫和依舊,眼神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她腰間的銅鈴。那鈴鐺此刻正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只有她能感受到的震顫,如同被無形的線撥動。
“舊料子?”蘇青禾順著他的話,目光落在他指腹那層薄繭上。這絕不是糊燈籠的手能磨出來的。
“是啊,”賣燈郎慢悠悠地將那盞燈籠掛回架上,動作流暢自然,“有些東西,看著是舊的,爛了,埋了……可只要根還在,一場透雨,就又活泛了。”他意有所指,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蘇青禾腳下那幾塊“干凈”的青石板,又掠過街角那株老槐樹向陽面的樹皮。
蘇青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頭的寒意幾乎凝成冰。陽光下,老槐樹皮粗糙的紋路深處,幾道極其微弱的熒綠光澤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再看向街面,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們鞋底、衣角沾帶的“泥土”,在陽光照射下,顏色似乎都過于深沉,帶著一種濕冷的、不自然的反光。
賣燈郎的聲音如同鬼魅低語,鉆進(jìn)她耳朵里:“就像這朱雀大街,白日里人來人往,煙火氣多足??烧l又知道,腳下踩著的,到底是青石板……還是別的什么‘東西’的皮囊?”
“咕嚕……”
又是一聲!比剛才更清晰!仿佛就在她腳底深處,有什么巨大的存在被驚擾,在粘稠的黑暗中不耐地翻涌了一下!蘇青禾甚至感覺到腳底的青石板傳來極其輕微的、波浪般的起伏!
腰間的銅鈴猛地發(fā)出一串急促到幾乎要碎裂的細(xì)碎顫音!
賣燈郎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那雙古井般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銳利的精光,低喝一聲:“走!”
幾乎在他出聲的同時,蘇青禾腳下那幾塊“青石板”的表面,那層溫潤均勻的光澤如同劣質(zhì)的油彩般瞬間融化!露出底下粘膩、半透明、劇烈搏動的熒綠色菌膜!菌膜下,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蠕動的白色菌絲清晰可見!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腐爛草木和甜膩腥氣的惡臭沖天而起!瞬間壓過了街上的麥香與靛藍(lán)味!
“啊——?。 ?/p>
“娘!地上……地上活了??!”
“妖怪?。?!”
尖叫聲如同沸油滴入冷水,瞬間炸開!
蘇青禾反應(yīng)極快,在腳下菌膜融化的瞬間,已借力向后急退!她眼中映出恐怖的景象:
以“敕造忠義坊”舊址為中心,周圍十幾塊青石板同時“融化”!粘稠的熒綠菌膜翻涌著,如同巨獸掀開了偽裝的皮膚。無數(shù)細(xì)密的、半透明的白色菌絲如同活蛇,從菌膜下激射而出,卷向驚慌失措的行人!
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首當(dāng)其沖,菌絲瞬間纏住他的腳踝,猛地向下拖拽!他的驚呼只發(fā)出一半,整個人就像陷入沼澤般,腰部以下被那蠕動的菌膜吞噬!擔(dān)子里的鮮果滾落,砸在菌膜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發(fā)黑、融化成粘稠的黑水,被菌膜貪婪地吸收!
街角那株老槐樹,向陽面的樹皮“咔嚓”一聲,大片剝落!露出的根本不是木質(zhì),而是不斷搏動的、鑲嵌著無數(shù)細(xì)小孔洞的暗綠色菌肉!那些孔洞里,正源源不斷地噴出粉紅色的孢子霧氣!
“屏住呼吸!別碰那粉霧!”蘇青禾厲聲高喊,同時手已探入竹簍,摸向幾株氣味辛辣的藥草。她眼角余光瞥見,那個賣燈郎在最初的警示后,竟異常冷靜。他沒有逃,反而一步踏前,擋在了菌膜蔓延方向上一個嚇傻了的孩童身前!
賣燈郎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細(xì)長、黝黑、毫不起眼的鐵釬——正是他糊燈籠時用來固定骨架的工具!那鐵釬在他手中,卻爆發(fā)出森然殺氣!
他手腕一抖,鐵釬化作一道烏光,精準(zhǔn)地刺向一條卷向孩童面門的菌絲!
“嗤——!”
如同燒紅的鐵條插入冰雪!被刺中的菌絲劇烈扭曲,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嘶鳴(如果那能稱之為聲音的話),瞬間變得焦黑枯萎!一股濃烈的焦臭味彌漫開來。
“躲到攤子后面去!”賣燈郎對那孩童低喝,聲音沉穩(wěn)有力,再無半分商販的溫和。他身形靈動,手中鐵釬舞成一片烏黑的屏障,精準(zhǔn)地點刺、劈斬著不斷涌來的菌絲。每一次刺擊,都伴隨著菌絲焦黑的嘶鳴和惡臭。
然而,菌絲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如同潮水般從融化的“地面”和那棵妖化的槐樹中涌出!粉色的孢子霧氣也在快速彌漫,沾染到的行人,動作肉眼可見地變得遲滯,眼神開始渙散,皮膚下隱隱透出詭異的粉紅色脈絡(luò)!
蘇青禾已將辛辣的藥草揉碎捂在口鼻,同時迅速從竹簍里抓出幾顆深褐色的、散發(fā)著刺鼻硫磺味的干硬果實。她眼神銳利,瞄準(zhǔn)了那株妖化槐樹根部搏動最劇烈的菌肉!
“小哥!掩護(hù)我!”她高喊一聲,猛地將手中幾顆硫磺果狠狠砸向槐樹根部的菌肉!
“轟!轟!轟!”
硫磺果撞擊的瞬間,竟爆發(fā)出小團(tuán)刺目的火光和濃烈的黃色煙霧!那蠕動的菌肉如同被潑了滾油,劇烈地抽搐、收縮,發(fā)出沉悶痛苦的咆哮,更像是無數(shù)菌絲摩擦的噪音!噴吐孢子的孔洞瞬間萎縮了大半!
賣燈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喝道:“好!”他鐵釬揮動得更急,將趁機撲向蘇青禾的菌絲絞碎。
菌妖似乎被徹底激怒了!
“咕嚕?!。?!”
整個朱雀大街的地面都開始劇烈起伏!如同巨獸的肚皮在鼓動!更多的青石板“融化”,粘稠的熒綠菌膜瘋狂擴張,更多的菌絲如同死亡的浪潮,卷向所有活物!那被吞噬的貨郎,只剩半個腦袋露在外面,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皮膚下已布滿粉紅色的菌絲脈絡(luò)!
陽光依舊明亮,照在這條繁華的長街上,卻只映出一片人間地獄的圖景。菌絲纏繞著掙扎的行人,粉霧彌漫,惡臭沖天。叫賣聲、吆喝聲早已被凄厲的慘叫和菌妖沉悶的蠕動聲取代。
白晝之下,菌巢畢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