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沉重而混沌。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咸腥的鐵銹味。光怪陸離的碎片在黑暗中旋轉(zhuǎn):冰冷的海水、陸沉舟暴怒扭曲的臉、油汪汪的烤腸拼成的“FREEDOM”、還有那份散發(fā)著油墨和絕望氣息的《補充協(xié)議》……它們糾纏在一起,撕扯著我最后一點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暖意艱難地滲透進來。像凍僵的指尖觸碰到微弱的火苗,細(xì)微,卻足以喚醒一點模糊的感知。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我用盡力氣才掀開一條縫隙。
視線模糊,像蒙著一層水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燈柔和的光暈,不再是冰冷的海水或礁石的猙獰。身體陷在極其柔軟溫暖的被褥里,沉重感還在,但那種刺入骨髓的冰冷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脫般的酸軟無力,尤其是左小腿,傳來一陣陣鈍痛。
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像砂紙摩擦。
“水…” 一個沙啞破碎的音節(jié)從我干裂的唇間逸出,微弱得如同嘆息。
幾乎是同時,床邊有了動靜。
一個身影迅速靠近,擋住了部分光線。不是管家,也不是女傭。那身影很高大,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又透著一絲…不同以往的緊繃。
一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的手端著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唇邊。杯沿輕輕碰觸我的下唇,溫?zé)岬乃櫫烁煽实拇桨辍?/p>
我貪婪地汲取著那點甘霖,顧不上看是誰,憑著本能小口啜飲。溫?zé)岬乃骰^灼痛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緩。
喝了幾口,力氣似乎恢復(fù)了一點點,視線也稍微清晰了些。我微微轉(zhuǎn)動眼珠,順著那只端著水杯的手,向上看去。
陸沉舟。
他就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距離前所未有的近。身上不再是濕透的昂貴休閑裝,換了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頭發(fā)也梳理過,帶著微濕的水汽。但那張臉,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疲憊。眼下是濃重的、無法掩飾的青黑,下頜線繃緊,薄唇緊抿,透著一股強撐的冷硬。
而最讓我心驚的,是他的眼神。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審視,沒有了那種掌控一切的篤定,也沒有了暴怒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一種壓抑的、近乎脆弱的緊繃,還有一絲……極其不易察覺的、如同困獸般的茫然?
他就那樣看著我,在我對上他視線的瞬間,那眼底翻涌的情緒似乎瞬間被一層薄冰覆蓋,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但他端著水杯的手指,卻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
“醒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明顯的疲憊感,卻刻意維持著平靜。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空洞。身體依舊虛弱,心也沉在冰冷的谷底。落水前的瘋狂念頭,落水時的恐懼絕望,還有那份《補充協(xié)議》的冰冷枷鎖,像沉重的鉛塊,壓得我喘不過氣。眼淚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不是委屈,是徹底的、深沉的絕望和無力。連用傷害自己來反抗都失敗了,還能怎么樣?
陸沉舟看著我無聲滑落的淚水,眉頭緊緊蹙起,那層強裝的冷硬似乎又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移開目光,不再看我流淚的臉,只是將水杯又往我唇邊送了送,聲音生硬地命令:“再喝點?!?/p>
我機械地張開嘴,又喝了幾口。溫?zé)岬乃鬟^喉嚨,卻暖不了心底的寒冰。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微弱的啜泣聲和他略顯沉重的呼吸。
“醫(yī)生看過了?!?他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依舊平板,像是在匯報工作,“高燒,肺部輕微感染,左小腿有擦傷,沒傷到骨頭。需要靜養(yǎng)。”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裹著紗布的小腿,又飛快地移開,“這幾天,好好待著,哪里也不準(zhǔn)去。”
又是命令。又是限制。我閉上眼,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看。咸魚的終極防御——裝死。
陸沉舟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抗拒。他沒再說話,只是將水杯放在床頭柜上。房間里只剩下他起身時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逐漸遠去的、略顯沉重的腳步聲。
門被輕輕關(guān)上。
我睜開眼,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頭。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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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靜養(yǎng)”,成了《補充協(xié)議》的加強版?;顒臃秶粐?yán)格限制在臥室和相連的小露臺。一日三餐和藥都由女傭送進來。陸沉舟沒有再出現(xiàn),但他無處不在。
露臺的玻璃門外,花園小徑上,總能看到一兩個穿著黑色安保制服、身形魁梧的男人,像沉默的雕像,目光時不時掃過我的窗口。別墅里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安靜地在走廊走動,眼神銳利而警惕。
我被徹底地、嚴(yán)密地“保護”了起來?;蛘哒f,看守。
每日五根烤腸的“俸祿”依舊準(zhǔn)時送到,堆在床頭柜上,像一座座無聲的恥辱柱。我依舊一根沒動。
手機?想都別想。連電視遙控器都被收走了。助理送來幾本嶄新的、封面印著烤腸LOGO的雜志(顯然是品牌方特供),還有一臺沒有聯(lián)網(wǎng)、只能播放指定“安全”影片(全是《烤腸の魂》宣傳片和我自己的“光輝事跡”剪輯)的平板電腦。
真正的監(jiān)獄,也不過如此。
身體在藥物和休息下慢慢恢復(fù)。高燒退了,腿上的擦傷結(jié)了痂。但精神上的囚籠,卻越來越沉重。每天,我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露臺的躺椅上,裹著厚厚的毯子,望著遠處那片被安保嚴(yán)密“守護”著的、蔚藍卻觸不可及的大海。陽光灑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陸沉舟似乎真的貫徹了他那句“好好待著”。他再沒踏入過我的房間,也沒有出現(xiàn)在晚餐桌上(我的晚餐改在臥室用)。別墅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女傭定時送餐送藥的輕微腳步聲和安保巡邏時偶爾的低語。
直到我退燒后的第三天傍晚。
夕陽的余暉將露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我依舊裹著毯子,對著大海發(fā)呆。
房門被輕輕敲響,不待我回應(yīng),便推開了。
不是女傭。
陸沉舟站在門口。他換了一身深色的休閑西裝,身姿依舊挺拔,但眉宇間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他手里沒有文件,沒有平板,只端著一個……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濃郁食物香氣的白瓷碗。
他走進來,腳步很輕,停在我躺椅旁邊。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擋住了部分夕陽。
“吃點東西?!?他將碗遞過來,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我抬眼看去。碗里是熬得濃稠軟糯的白粥,上面點綴著細(xì)碎的蔥花和幾片切得極薄的、晶瑩剔透的……火腿?不是烤腸。
我沒有接,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陸沉舟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抗拒。他沒有收回手,也沒有強迫,只是將碗放在露臺的小圓桌上。然后,他拉過旁邊另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不是正對著我,而是微微側(cè)身,目光也投向遠處那片被夕陽染紅的海面。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漫長和凝滯。只有海風(fēng)穿過棕櫚葉的沙沙聲,和碗里白粥裊裊升起的熱氣。
夕陽一點一點沉入海平面,天空由橘紅變?yōu)樯钭?,最后歸于靛藍。暮色四合。
就在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地坐到天荒地老時,他忽然開口了。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又清晰地飄進我耳朵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疲憊的沙?。?/p>
“那座礁石……小時候,我母親……就是在那里……”
他的話沒有說完,像被海風(fēng)突然吹散。但那戛然而止的尾音里,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傷和……恐懼?
我猛地轉(zhuǎn)過頭,震驚地看向他。
陸沉舟依舊側(cè)對著我,望著那片已經(jīng)沉入黑暗的大海。夕陽最后一點余暉勾勒出他冷硬側(cè)臉的輪廓,卻在那份冷硬之下,撕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屬于過往的傷痕。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緊握成拳,指節(jié)泛白。
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坐著,像一尊凝固在暮色里的、背負(fù)著沉重過往的雕像。那碗白粥的熱氣,也漸漸消散在微涼的夜風(fēng)中。
我第一次,在這個冷酷、霸道、掌控一切的資本家身上,窺見了一絲真實的、屬于“人”的裂痕。那裂痕里透出的黑暗和痛苦,沉重得讓人心驚。
而我心頭的冰層,似乎也被這猝不及防的、沉重的秘密,悄然撞擊了一下,發(fā)出細(xì)微的、無人察覺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