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在耳畔尖嘯,冰冷的雨點如同密集的冰雹,開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打濕了頭發(fā)和外套。陸沉舟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在昏暗的雨幕和狂舞的棕櫚葉間,只留下一個倉惶模糊的輪廓,便被徹底吞噬。
我僵立在觀景臺邊緣,像一尊被雷劈過的雕塑。手腕上被他攥過的地方,皮膚下仿佛還殘留著滾燙的指痕,隱隱作痛。鼻尖縈繞著他清冽又霸道的氣息,混合著越來越濃重的雨水腥氣。而最揮之不去的,是耳邊那如同失控引擎般、沉重狂野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
那不是屬于那個冷酷資本家、掌控欲爆棚的島主的心跳。那是屬于一個被童年噩夢瞬間攫住、在驚雷閃電中暴露出最原始恐懼的男人的心跳。脆弱,慌亂,帶著一種被強行撕開傷口的劇痛和狼狽。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下,模糊了視線。冰冷的濕意滲透衣物,帶來陣陣寒意,卻遠不及心底那片被徹底攪動的、滾燙混亂的漩渦來得洶涌。
他……在怕什么?
怕雷聲?
不。他怕的是那片海,那塊礁石。怕的是多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那個被海水吞噬的至親身影。怕的是……同樣的失去,再次上演?哪怕對象只是我這個他口中“綁在船上的炸彈”、“烤腸囚徒”?
這個認知,像一把帶著倒鉤的鑰匙,狠狠捅進了我心底那把名為《補充協(xié)議》的冰冷巨鎖。鎖芯發(fā)出艱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憤怒、委屈、絕望……這些冰封的情緒被這滾燙的、猝不及防的真相沖擊著,融化著,升騰起一股復雜難言的酸澀和……悸動。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礁石上,激起白色的水霧。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得我一個哆嗦。理智回籠,我不能再待在這里淋雨了。拖著依舊有些虛軟的身體,我頂著風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了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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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別墅里的氣氛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凝滯的詭異。
陸沉舟徹底消失了。不再出現在露臺邊緣沉默地喝咖啡,不再在隔壁起居室用晚餐,更不會在傍晚時分出現在花園小徑上。他把自己關在了別墅頂層,那片屬于他的絕對領域。只有管家和助理偶爾腳步匆匆地上樓匯報,下來時臉色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凝重。
我被嚴密地“保護”在臥室和露臺。送餐的女傭動作更輕了,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或者說是對風暴中心的敬畏?)。安保依舊沉默地佇立在窗外,像風雨中的黑色礁石。床頭柜上的烤腸“俸祿”堆得更高了,油膩的香氣在沉默的空氣里發(fā)酵,帶著諷刺的意味。
那場暴雨中的擁抱和逃離,像一場短暫而劇烈的風暴,撕開了平靜(或者說死寂)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洶涌的暗流和深埋的傷疤。風暴過后,留下的不是廢墟,而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僵持。
我蜷在露臺的躺椅上,毯子裹得很緊,目光卻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空洞地投向遠方的大海。眼前總是浮現出他慘白的臉,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寫滿狼狽和恐慌的眼睛,還有他推開我時,那近乎兇狠的、想要抹去一切痕跡的力道。
心頭的冰層徹底碎裂消融,露出底下被冰封已久的、屬于“林晚晚”的感知。不再是單純的憤怒囚徒,更像一個無意間窺見了猛獸最脆弱傷口的闖入者。困惑,好奇,酸澀……還有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細密的、帶著刺痛感的……牽動?
他怎么樣了?
那個傷口,是不是又在流血?
那份沉重的、被意外撕開的過往,他獨自一人,如何面對?
這些問題不受控制地在我腦海里盤旋,像一群聒噪的海鳥。我煩躁地翻了個身,毯子裹得更緊。關我什么事?他是關我的資本家,我是他的烤腸囚徒!他痛他的,我恨我的!……可是,那失控的心跳聲,卻一遍遍在耳邊回響。
**第三天傍晚。** 暴雨早已停歇,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夕陽的金輝鋪滿海面,溫柔得不像話。
我的晚餐被準時送到臥室。依舊是精致的餐盤,但今天,餐盤旁邊,多了一個小小的、素凈的白色藥膏管,下面壓著一張打印的紙條,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字:
**“腿傷未愈,每日涂抹兩次?!?*
我拿起那管藥膏。是進口的疤痕修復凝膠,價格不菲。紙條上的字跡標準得像電腦打印,毫無個人情緒。
是他嗎?
是那個躲在頂層、用冰冷的紙條傳遞命令的陸沉舟?
還是僅僅是盡責的助理?
我捏著那管微涼的藥膏,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是遲來的、施舍般的關心?還是對“資產”的例行維護?又或者……是暴雨失控后,一絲笨拙的、試圖掩飾狼狽的修補?
就在這時,臥室門被輕輕敲響。
“林小姐?!?是陸沉舟助理那平板無波的聲音,“陸總請您……去書房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跳!
書房?頂層?那個他劃定的絕對禁區(qū)?那個他消失后自我封閉的堡壘?
他想干什么?
秋后算賬?為那場失控的擁抱?
還是……終于要面對那個被意外撕開的傷口?
一股莫名的緊張感攥住了心臟。我深吸一口氣,放下藥膏,整理了一下衣襟(盡管沒什么用),跟著助理走出了囚禁了我多日的臥室。
通往頂層的樓梯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不同樓下的、更加冷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雪松木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書房的門虛掩著。助理輕輕推開,側身示意我進去。
書房很大,三面是頂天立地的深色木質書架,塞滿了精裝書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夕陽下壯闊的海景。房間中央是一張寬大的黑檀木書桌。
陸沉舟就坐在書桌后面。他沒有看我,而是側對著門口,望著窗外那片燃燒的海面。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輪廓,卻在那份冷硬之下,透出一種深沉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疲憊。他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手邊放著一個水晶煙灰缸,里面已經堆了好幾個煙蒂。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海浪的輕響和他指間香煙燃燒的細微滋滋聲。
我站在門口,有些無措??諝饫飶浡臒煵菸逗退砩仙l(fā)出的那種濃重的、無形的倦怠感,像一張網,讓人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審視,也不是暴雨中的狂亂恐慌,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血絲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荒蕪的平靜。
“坐?!?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
我依言在書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很硬,很冷。
陸沉舟掐滅了煙蒂,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沒有看我,視線落在自己交疊的手指上,仿佛在積蓄開口的力氣。書房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夕陽沉得更深了,海面由金紅變?yōu)樯畛恋淖纤{。
“那座礁石……”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沉重的過往里艱難地拖拽出來,“我七歲那年……也是這樣的天氣……暴雨,閃電,雷聲……”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讓人心驚。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深淵。
“我貪玩……跑到了礁石區(qū)……風浪太大……” 他頓了頓,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來找我……為了拉住我……腳下一滑……”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結局,早已在他戛然而止的敘述和那深不見底的眼神里昭然若揭。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窗外的海浪聲似乎也變得遙遠而模糊。
“我看著她……” 陸沉舟的聲音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顫抖,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卻又沉重得砸在人心上,“被卷進去……消失……就在我眼前……”
他抬起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終于看向我。里面不再是憤怒,不再是冰冷,不再是掌控一切的篤定。只有一片深沉的、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墨色海水般的痛苦和……一種刻骨的、被時光沖刷卻永不褪色的恐懼。
“所以……” 他看著我,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荒誕,“你掉下去的時候……我看到的……不是林晚晚……是七歲那年……那片?!菈K礁石……還有……”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個詞終究沒有說出口,但沉重的悲傷和恐懼已經彌漫了整個空間。
“那份協(xié)議……” 他移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沉入黑暗的海面,聲音恢復了平板,卻透著一絲無力,“很可笑吧?像個瘋子一樣……把你關起來……像個驚弓之鳥……生怕再出一點意外……生怕……”
他再次頓住,仿佛那個“失去”的詞,是禁忌的魔咒。
書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也徹底消失,窗外徹底陷入黑暗。書房里沒有開主燈,只有書桌上一盞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將陸沉舟的身影投在巨大的書架上,拉長成一個孤寂而沉重的剪影。
我看著燈光下他疲憊到極致的側臉,看著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痛苦汪洋。那份《補充協(xié)議》的冰冷枷鎖,第一次,不再是單純的資本家的掌控和囚禁。它變成了一道扭曲的、沉重的、由童年噩夢和失去至親的劇痛澆筑而成的……傷痕累累的堤壩。
他在害怕。害怕任何可能的意外,害怕那片冰冷的海水再次奪走什么。哪怕對象是我這個他口中“綁在船上的炸彈”,他也本能地用最極端的方式去“保護”(或者說禁錮),試圖將那深埋的恐懼,死死地壓在那份協(xié)議筑成的堤壩之下。
荒誕,沉重,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涼。
心口那塊被冰封的地方,徹底融化了。涌上來的,不是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酸澀的鈍痛。為他的過往,也為這份扭曲的、被恐懼支配的“保護”。
“陸沉舟……” 我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沒有稱呼他“陸老板”或“陸總”。
他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那份協(xié)議……” 我看著桌上那盞臺燈昏黃的光暈,組織著語言,“能……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