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云端國際”小區(qū)的大門前,第一次覺得“輕松”這兩個字可能是個陷阱。
招聘啟事上寫的“工作輕松,耐寂寞”,在他看來等同于“不用洗頭、不用秒回消息、不用背玄學術語”。這就夠了。入職那天,保安隊長王強拍著他的肩說:“小侯啊,咱這小區(qū)住的都是‘上等人’,你記著,少說話,多站崗,眼睛看路,別看圖。”
“看圖?”侯猴沒懂。
王強指了指小區(qū)里穿旗袍遛狗的女人、開著賓利買菜的男人:“不該看的別瞎看,容易出事。咱保安,就是小區(qū)里的背景板,得學會‘隱形’?!?/p>
侯猴點點頭,心里卻想:隱形好啊,隱形就沒人盯著他的手有沒有泡皺,沒人逼他“洗出禪意”了。他穿上那身灰藍色的保安制服,站在雕花的鐵門邊,感覺自己像塊剛被擺進展廳的雕塑——僵硬,且多余。
云端國際的“高檔”,體現在每一個讓侯猴咋舌的細節(jié)里。大門是歐式雕花的,電動開啟時會發(fā)出“叮咚”的脆響,像教堂的鐘聲;小區(qū)里的路燈是仿水晶的,晚上亮起來像撒了一地碎鉆;連垃圾桶都是智能的,會說話:“感謝您的投放,祝您生活愉快。”
侯猴的工作,就是站在這片“景致”里,當一個會移動的路障。每天三班倒,每班八小時,主要任務是:給進出的業(yè)主敬禮(王強規(guī)定“要像機器人一樣標準,幅度不能差半寸”)、登記外來車輛(車牌號要寫得比書法還工整)、阻止外賣員和快遞員進入(“業(yè)主的隱私比你的腿還金貴”)。
最開始的幾天,侯猴覺得挺新鮮。他站在門崗亭旁,看著穿西裝的男人夾著公文包快步走過,看著穿睡衣的女人牽著比人還胖的狗慢悠悠晃,看著保潔阿姨跪在地上擦地磚(王強說“地磚上的倒影要能照出人影,不然扣工資”)。
但新鮮勁很快被無聊沖垮。八小時里,能說上話的機會屈指可數。業(yè)主們大多目不斜視,仿佛他是根電線桿;偶爾有人問路,也是頭也不回地說“3號樓怎么走”,不等他回答就已經走遠。
王強說得對,他確實成了“背景板”。
為了對抗無聊,侯猴開始開發(fā)新技能。他數門崗旁冬青叢里的螞蟻,從早數到晚,最多一次數到376只,還給最胖的那只取名“胖虎”;他背小區(qū)里的車牌號,記熟了100多個,能從車標和顏色立刻報出車主姓啥(比如“黑色奔馳E300,李總,住在8號樓頂層復式”);他研究天上的云彩,給像雞腿的取名“脆皮1號”,像棉花糖的取名“甜膩2號”,像保安制服的取名“灰撲撲3號”。
這些技能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就像他每天站在這里,沒人在乎他今天餓不餓,累不累,有沒有想過回家。
第一個“奇葩”業(yè)主在他入職一周后出現。凌晨三點,侯猴正趴在崗亭桌上打盹,對講機突然“刺啦”響了,傳出一個尖利的女聲:“保安!保安!趕緊過來!我的‘寶貝’丟了!”
侯猴一激靈,抓起手電筒就往12號樓跑。業(yè)主劉貴婦穿著絲綢睡袍,頭發(fā)亂糟糟的,手里捏著個鑲鉆的發(fā)圈:“我的假發(fā)片!鑲鉆的那個!剛才遛狗時還在,回來就沒了!你趕緊給我找!”
那是個巴掌大的假發(fā)片,染成了栗色,上面粘著幾顆水鉆。劉貴婦說:“那是我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三千塊!找不著你賠!”
侯猴拿著手電筒,在草叢里、花叢里、甚至狗屎堆里扒拉。凌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蚊子在他耳邊嗡嗡叫,他的眼睛被手電筒晃得發(fā)酸,心里卻在想:三千塊,夠他在這站三個月崗了。
找了兩個小時,天邊都泛起魚肚白了,侯猴累得直不起腰,劉貴婦卻突然“哎呀”一聲,伸手在自己頭上摸了摸:“在這兒呢!剛才被真頭發(fā)蓋住了!”
她摘下假發(fā)片,對著晨光看了看,轉身就走,連句“謝謝”都沒有,仿佛侯猴在草叢里扒拉的兩個小時,只是她失眠夜的一場消遣。
侯猴站在原地,看著劉貴婦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比那片假發(fā)片還多余。至少假發(fā)片值三千塊,他呢?
沒過幾天,又遇上了“精英男”。那是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住在6號樓,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門,步伐快得像按了快進鍵。
那天侯猴在崗亭里打了個哈欠,聲音稍微大了點,正好被精英男聽見。他立刻停下腳步,皺著眉走過來:“你呼吸聲太大了?!?/p>
侯猴愣住了:“啊?”
“我說,你的呼吸聲,影響到我了?!本⒛型屏送蒲坨R,鏡片反射著冷光,“我有輕度神經衰弱,一點噪音都受不了。你以后呼吸小點聲,頻率控制在每分鐘十二次,這是醫(yī)學建議?!?/p>
侯猴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看見精英男掏出手機:“我已經錄下來了,如果你不配合,我就投訴到物業(yè),讓你失業(yè)?!?/p>
從那天起,侯猴學會了“憋氣式呼吸”。每吸一口氣,都要在心里數“一、二、三”,再慢慢呼出來,像個漏氣的氣球。他的胸口憋得發(fā)悶,卻不敢大口喘氣,怕那“每分鐘十二次”的標準被打破。
王強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拍了拍他的肩:“忍著點。這位是上市公司的總監(jiān),惹不起。咱保安的命,就是給這些‘上等人’當空氣。”
侯猴點點頭,把“當空氣”三個字刻在了心里。
最讓他崩潰的是“釣魚執(zhí)法”。
那天下午,一個穿布鞋、拎著菜籃子的老頭走到門崗,問侯猴:“小伙子,3號樓怎么走?我是來看我閨女的,第一次來,不認路。”
老頭看起來挺和善,說話帶著鄉(xiāng)音,侯猴想起了老家的爺爺,心里一軟,就走出崗亭,給老頭指路:“您從這兒直走,第三個路口右拐,看到那棵大樟樹就到了……”
他邊說邊比劃,沒注意到老頭悄悄按下了手機錄音鍵。
第二天,王強把他叫到辦公室,臉色鐵青:“你昨天離崗了?還和‘業(yè)主’閑聊?”
侯猴剛想解釋,就看見王強點開一段錄音,正是他給老頭指路的聲音。而那個“老頭”,竟然是物業(yè)老板假扮的!
“老板說了,這是‘釣魚執(zhí)法’,測試你們有沒有偷懶?!蓖鯊姲岩粡埩P單拍在他面前,“罰款兩百,寫五千字檢討,深刻反省自己‘對工作的不敬畏’?!?/p>
侯猴捏著罰單,手指都在抖。他想起自己數過的376只螞蟻,背過的100個車牌號,憋過的每一次呼吸,突然覺得這些都成了笑話。
他在檢討里寫:“我不該呼吸,不該說話,不該存在。我應該是小區(qū)里的一塊石頭,一棵草,一件不會動、不會響、不會呼吸的雕塑?!?/p>
王強看了,點點頭:“嗯,有點覺悟了?!?/p>
日子一天天過,侯猴越來越像“雕塑”。他的站姿越來越標準,敬禮的幅度分毫不差,呼吸頻率精準得像個節(jié)拍器。業(yè)主們更不把他當人看了——有人讓他幫忙舉傘,自己卻在旁邊玩手機;有人讓他看包,包上的灰塵都比看他的眼神多;還有人把他當成“移動掛鉤”,買完菜順手就把塑料袋掛在他的胳膊上。
他的尊嚴,像小區(qū)里的落葉,被清潔工掃進垃圾桶,日復一日,悄無聲息。
有次他發(fā)燒了,頭暈得站不住,想請個假,王強卻說:“小區(qū)里的雕塑會生病嗎?堅持住,這是你的‘職業(yè)素養(yǎng)’?!?/p>
侯猴咬著牙站在崗亭里,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覺得那影子陌生得可怕。這還是那個剛畢業(yè)、想“省飯錢”“找點樂子”的侯猴嗎?怎么變成了一件會呼吸的雕塑?
離職的那天,很平常。侯猴正在數螞蟻,王強走過來,扔給他一張紙:“有人投訴你‘眼神太活泛,不像個合格的保安’,你明天不用來了。”
侯猴拿起那張紙,沒說話。他慢慢脫下保安制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崗亭的桌子上。制服上還留著凌晨露水的痕跡,沾著幾根狗毛,像他這段時間的“隱形”證明。
走出云端國際的大門時,他沒有回頭。陽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終于可以大口喘氣了,想喘多快就喘多快。
路邊的電線桿上貼著張招聘啟事,是家電話銷售公司,標題寫著“月薪五千,包吃住,只要你敢說,就能賺大錢”。
“敢說?”侯猴笑了笑。他已經很久沒說過正經話了,久到快忘了自己的聲音是什么樣的。
他撕下招聘啟事,揣進兜里?;蛟S,是時候讓自己“顯形”了,哪怕只是對著電話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