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結(jié)束的鈴聲像是解除了某種無形的束縛，教室里的空氣瞬間活絡起來。景明卻像被抽走了魂魄，混在喧鬧的人流里，動作遲緩地收拾書包。筆記本上攤開的物理公式像是扭曲的密碼，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海里反復倒帶的，只有黃昏宣傳欄前，余若魚那句輕快又決絕的“分開吧”，和她轉(zhuǎn)身時馬尾劃過的、不帶一絲留戀的弧線。還有掌心那殘留的、屬于白桃烏龍茶的冰涼黏膩感，像烙印一樣揮之不去。

他謝絕了同桌一起走的邀請，只想一個人淹沒在夜色里。九月的晚風帶著點涼意，吹在臉上，稍微吹散了些心頭的滯悶，卻吹不散那份沉甸甸的空落。路燈昏黃的光線拉長了他孤零零的影子，在空曠了不少的街道上顯得有些蕭索。他習慣性地抄近路回家，經(jīng)過那條煙火氣漸濃的后巷。各種小吃的香氣混雜著飄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胃口。

巷口拐角，一家新開的奶茶店亮著暖黃色的燈，招牌上“甜心驛站”幾個卡通字有點晃眼。店里傳來節(jié)奏明快的流行音樂，和學校廣播里的旋律有點像，卻又多了幾分市井的喧鬧。景明下意識地想繞開那片過于明亮和嘈雜的光源，腳步卻頓住了。

“哎！同學！穿校服的那位同學！等等！”

一個清脆得像風鈴般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熱情，穿透音樂聲直直撞進景明耳朵里。

景明茫然地循聲望去。只見奶茶店的柜臺后，一個穿著粉色圍裙、扎著丸子頭的少女正踮著腳，半個身子探出來朝他用力揮手。暖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彎起一個大大的、毫無陰霾的笑容。她的動作幅度很大，透著一種蓬勃的活力，與此刻暮氣沉沉的景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嘿！看這邊！穿一中校服的同學！”少女見景明停下，笑得更燦爛了，聲音也更大了些，帶著點自來熟的熟稔，卻又不讓人覺得冒犯。

景明這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他低頭看了看身上藍白相間的校服，又抬頭看向那個笑容明亮的女孩，有些遲鈍地點了點頭。

“哈！我就說嘛，這校服我認得！”少女得意地皺了皺鼻子，像確認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一手撐著柜臺，身體微微前傾，好奇地打量著景明，“市一中高二？高三？看著像學長誒！” 她的語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景明被她直白的目光和熱情的問話弄得有點局促，下意識地避開那過于明亮的視線，低聲道：“高三。”

“哇！真的是學長！”少女的眼睛更亮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厲害厲害！我叫花盈盈！花朵的花，喜氣盈盈的盈！”她大方地自我介紹，又用下巴點了點自己胸前的工牌，“在這兒打工！學長怎么稱呼呀？”

“景明?！彼喍痰鼗卮?，聲音沒什么起伏。他不太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毫無鋪墊的熱情，尤其是在他心緒如此低落的時候。只想快點應付完離開。

“景明學長！”花盈盈立刻從善如流地叫了一聲，聲音清脆好聽。她似乎完全沒在意景明稍顯冷淡的態(tài)度，或者說，她習慣了用自己的熱忱去融化一切?！斑@么晚才放學?。扛呷恍量?！看你走路都沒精打采的，肯定累壞了吧？來來來，進來坐會兒？或者帶杯喝的走？我們店新上的‘元氣滿滿’超贊的，喝了包你精神百倍！”她推銷起來也帶著一股子天然的活力，手舞足蹈，眼睛彎成了月牙。

景明這才注意到她的圍裙上還沾著一點奶漬，丸子頭也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俏皮地貼在額角，顯得真實又生動。他下意識地握緊了空著的右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瓶烏龍茶的冰涼觸感。奶茶？他現(xiàn)在只覺得任何甜膩的東西都會讓他喉嚨發(fā)緊。

“不用了，謝謝?！彼銖姵冻鲆粋€笑容，準備抬腳離開。

“誒，別急著走嘛學長！”花盈盈似乎有點著急，半個身子更探出來一些，“你看你，眉頭都擰成疙瘩了，比我們店里的珍珠還圓還緊！”她做了個夸張的皺眉表情，試圖逗他，“學習壓力再大，也要對自己好一點嘛！喝點甜的，心情會變好哦！真的！”她的語氣真誠又帶著點孩子氣的篤信，仿佛“甜”是治愈一切的萬能藥。

景明看著她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純粹的關心和一種未被生活磋磨過的天真熱情。這種鮮活，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短暫地刺破了他心頭的陰霾。他忽然想起余若魚轉(zhuǎn)身時干脆利落的背影，以及她嘴角那刻意維持的、失去溫度的弧度。眼前這個叫花盈盈的女孩，和余若魚是如此不同。一個像初春迫不及待綻放的花，帶著不管不顧的生機；而另一個……他心頭又是一陣鈍痛。

“真的不用了?！本懊鞯穆曇舯葎偛鸥统亮诵瑤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我…不太喜歡甜的?！?/p>

“啊？不喜歡甜的啊？”花盈盈似乎有點意外，但隨即又靈活地轉(zhuǎn)了話頭，“那有清爽的！檸檬綠茶？茉莉奶綠少糖？或者純茶？學長你試試嘛，我請客！就當…就當慶祝我第一天認出個一中的學長！”她拍了下手，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期待，像只等待被摸摸頭的小動物。

她的熱情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帶著一種讓人難以生硬拒絕的溫暖。景明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巷子里飄來的油煙味和奶茶店的香甜氣息混合著。他看著柜臺后那個笑容明亮、眼神清澈的女孩，她身上有種不管不顧的、蓬勃的生命力，像一株在墻縫里也要努力向陽生長的野草。這和他此刻內(nèi)心的灰暗與沉重形成了過于強烈的對比。

“謝謝你的好意，”他最終開口，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一點，但依舊帶著疏離，“我該回家了。”他朝她微微頷首，算是告別，然后不再停留，轉(zhuǎn)身繼續(xù)沿著路燈昏暗的巷子向前走去。腳步依然有些沉，但似乎比剛才快了一點。

“哎！景明學長！”花盈盈的聲音追了上來，帶著點小小的遺憾，但很快又揚起了調(diào)子，“下次路過記得進來坐坐啊！不喜歡甜的，我給你調(diào)個‘失戀特苦’！保證比黃連還苦！哈哈哈！”

最后那句帶著玩笑意味的“失戀特苦”，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入景明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他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將雙手更深地插進了校服口袋，握成了拳。巷子深處傳來她清亮又帶著點俏皮的笑聲，在初秋微涼的夜色里回蕩，像一串跳躍的音符，短暫地擾動了寂靜，又漸漸消失在身后。

景明獨自走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ㄓ敲髁恋男θ莺统錆M活力的聲音，像一張色彩過于鮮艷的明信片，短暫地插進了他灰暗的思緒，留下一個突兀又鮮明的印記。但那印記，終究無法驅(qū)散黃昏時分就牢牢占據(jù)心頭的、屬于余若魚離開時的冰涼和碎裂聲。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那瓶承載了太多復雜滋味的白桃烏龍茶，連同那個黃昏，已經(jīng)被他永遠地留在了操場邊的陰影里。而前方，只有路燈照亮的、未知而漫長的回家路。